那種靈與肉、幻想與現實之間的糾葛和折磨,並沒有終結我對這件事情的疑惑,而且我始終沒鬧明白,即使我的父親拋棄我,我的母親為什麼既不保護也不安撫我呢?也許,最粗糙的解釋就是,那個時代的政治大於親情,但我覺得問題遠遠沒有那麼簡單——我不敢也不願往人性方麵深想。
真正懂得自己所闖禍的嚴重性,還是漸漸長大以後的幾年。每一次運動,在批判父親的大字報中,無一例外地提到教子無方,醜化國家領導人,甚至演繹為教唆子女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勿需兩個哥哥朝我翻白眼,我已經深知自己罪不可赦。事實上,那次畫報紙事件發生在我們家,剛好給了某些人以口實——父親是我們那個小地方的一把手,整個文革期間都是被打倒的對象。但是他行為端良,總讓他們抓不住實質性的問題。而這次內傷正好可以被他們作為硬傷。父親所受的委屈和承受的壓力,是可想而知了。
於秘書很快被“雙突”提拔重用,是不是和“偵破”這個事件有關,就不得而知了。
對一個孩童最大的打擊是,作為父親最寵愛的女兒,一日之前還是整天騎在他腿上,拱在他懷裏撒嬌的娃娃,一日之隔,我們之間的父女深情突然間戛然而止。從此後他眼裏再也沒有了我,更不用說對我笑一笑,或者牽一牽我的手。父親高大的背影,過去讓我有多溫暖,現在就有多恐怖。我總有一種孤零零被拋棄的感覺,我多麼渴望他回過頭來,在我麵前彎下腰說一句溫存的話,哪怕拍一下我的腦袋,甚至嗬斥我一句。可是沒有,那種如仇恨一般的冷漠,一直持續到我讀書離開家。
我們很快就離開了那個地方,父親再一次被發配,或許是因為我。是因為我嗎?我不知道。他被調到一個非常偏也非常落後的地方任職,我們去的那天,剛好趕上下雨。那裏不通公路,我們的車子陷在淤泥裏。他突然跳下車,重重地甩上車門,獨自站在路邊狠狠地抽起煙來。母親和哥哥都不看他,扭著頭看著我。他們的目光像石頭一樣砸向我。我低下頭,覺得冷得發抖,可是沒有一滴淚水。
新地方的同學和老師不知道這場事故,我仍然是個好學生,但它巨大的陰影和深深的恐懼,如影隨形地糾纏著我。我正處在經不起傷害的年齡,這種疾風暴雨般的摧殘,幾乎決定了我一生的性格走向。文革結束後,我二哥和我談起這件事,竟然是當成笑料來說的。他怎麼能笑得出來呢?即使到現在我也做不到。他還說,他有一個叫李京的小學同學,上一年級,剛剛學會寫字,拿著粉筆到處炫耀。有一次他把一個操場都寫滿了“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可能是寫太多腦子亂了,竟然出現了“打倒毛主席,保衛劉少奇!”這樣的句子。事情幾乎驚動了整個小城,出動公安保護現場,最後揪出這個七歲的孩子。一夜之間,幾乎所有同學都知道了李京是一個小反革命。沒有人再敢和他說話,原來十分頑皮的孩子,成了一隻孤雁,整天形單影隻以書為伴。恢複高考製度後,他順利地考取了北大,後來去了美國,聽說在矽穀跟人合夥開公司。
“他每年回來都是我接待,”二哥跟我炫耀道,“你去美國可以找他!”
我去找他幹什麼呢?可以重拾往事,共同體驗那種蟲蛀般的心情,還是相視一笑,把童年的憂傷輕輕放下?誰能知道它留在我心上的傷痕,使我一生的笑容裏都含著苦澀呢?在那些鬱鬱寡歡的日子裏,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孤獨的小女孩委屈淒涼的眼神,他們從我麵前匆匆而過,他們那響亮的腳步震蕩著我脆弱的心靈。開始我還會流淚,可這種淚水大人們是不屑一顧的。後來我就漸漸地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