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故鄉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生活給了他強壯的身體和坦蕩的胸懷。父親是在槍聲中告別家園縱身投入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的,他經曆人生的坎坷與爭鬥,肉體和靈魂都感到了疲倦。童年的一切無疑成了人生的樂園。想想那些快樂的日子,田野是那麼豐饒,河水是那麼清澈,風景是那樣秀美,家園是如此的充滿香味……對於父親,故鄉就像秋天夜裏的一聲古鍾,既那樣遙遠,又那樣綿長。
我們這一代人,已經越來越少使用“故鄉”這個詞了,我們真的不知哪兒該是我們的故鄉。每當在各種表格中填“籍貫”的時候,我總是習慣填上“××縣”,其實既非生於斯也非長於斯,我們好似無根的一代。但父親不是這樣,父親這一代人都不是這樣,葉落歸根的願望,幾乎是他們步入老年之後的全部人生理想。其實他們思念的絕不是幾間舊房子和滿院子的老樹,也不是唏噓著遞過來的青筋畢露的手。他們想挽留住的,是那樣一個時代,是那些無憂無慮赤腳趟河的日子。但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恰似村口那座石碑,被滿載各種欲望的大小車輛,蕩得灰頭土臉,麵目皆非。
父親對於生養他的土地的深情,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是絕對不會想象出來的。那一天,吃過飯他領著我們向村外走去。我們故宅的後麵環繞著一條寬闊的小河,當地人稱做寨海子。據說過去海子裏的水與村西的河水相接,四季豐盈,生長著一叢一叢的葦子,秋天裏蘆花下雪似的飄滿了村子。五十多年前,父親和他的夥伴們赤裸裸地在這裏縱身入水,他們劈波斬浪的雄姿與五十年後的蒼老幾乎是隔河相望。父親的腳步遲遲疑疑地邁過小橋走向村外。大片大片黑黝黝的土地,像一個袒露著豐腴身體的母親,樸素而靜謐地躺在藍天下。父親的目光漸次撫慰著它們。也許是一聲狗叫,也許是一聲溫軟的呼兒喚女的鄉音,在父親的記憶深處響起來。父親說:“好!好!”父親是仰望著天空說這句話的,聲音小得我們隻能隱約聽得見。
然後,他突然蹲下去,把雙手深深地插進鬆軟的黑土裏。
大片大片黑黝黝的土地,像一個袒露著豐腴身體的母親,樸素而靜謐地躺在藍天下。父親的目光漸次撫慰著它們。
很多年後,當我閱讀勒克萊齊奧的《烏拉尼亞》時,突然找到了那種感覺,那種對土地的親近和崇拜,使我不禁熱淚橫流:“我說到淤泥和凍土,顏色跟黑墨水一樣,那是黃土和腐殖土的混合物,可以深達一米多。我說,這種土黑得就像伊甸園裏的土壤一樣。我說出了伊甸園的真正的名字,它們在朗波裏奧的院子裏回響:黑鈣土,栗色土和淋溶黑土……我開始講土地是如何誕生的。那些嘔出熔岩和灰燼的火山,神靈一樣的火山,內華多德科利馬火山,旦希塔羅火山,巴坦班火山,哈諾托胡卡蒂奧火山,它們用它們的血覆蓋了河穀、平原,直至海洋。還有破火山口、深成岩體、從熔岩中升起的火山錐,同時噴出的沸水與冰水,伊特蘭噴出硫磺的間歇熱噴泉。我說到冰川的緩慢下沉,自美國北部的威斯康星州和加拿大的薩斯喀徹溫省起,圍繞著死去的火山,把山頂侵蝕成一種細細的黑色粉末,埋入土壤深層。接著,我又說到廣闊而茂密的鬆樹林和落葉鬆林,在樹林裏,陽光甚至無法直射到地麵……冰川退到北部以後,森林在火山的雷火中合抱在一起,燃燒了幾個世紀。燃燒的灰燼飄到空中,把天空熏得黑洞洞的。就在這片燒焦的土地上,青草自由自在地生長,引來了水牛和野馬,羚羊和樹獺,獅子和大象。人們在燒焦的懸崖上生活,在他們的身體和岩石上畫出星座、荷葉蕨和蒼鷹。
我說,經過無數個世紀,四周的河穀和平原形成了一片雀麥的海洋。每年冬天,極地風從這裏吹過;每年夏天,雨水從這裏淌過。黑洞洞的天空中刮著龍卷風,湖出現了,在陽光下銀鏡般閃閃發光,但之後,湖又消失了。生命從汙水中誕生出來,植物的根與根之間是浸潤了細菌和孢子的土壤。
我講起蒸發和蒸騰作用,講起根圍、礦藏、鐵、鉀肥、硝酸鹽、粗腐殖質,進入土壤深層的原始腐殖土。我講起南北貫穿美洲大陸的黑走廊,講起加拿大的北極灰土、黑草原、紅鐵石,一直講到加利福尼亞沙漠的灰鈣土。一萬年前,男人和女人們正是經過這條走廊來到這裏,他們吃的是從瘦骨嶙峋的反芻類動物的口中搶來的草葉和樹根。正是在這條走廊上,他們種植出了養育當今人類的植物:玉米、西紅柿、菜豆、南瓜、甜薯和佛手瓜。……”
每當想起父親去世之後,被深深地埋在這肥沃的土地裏,我便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暖。終歸有一天,父親也會成為這土地的一部分,不管以什麼樣的姿勢躺下,橫豎不都挨著父母親腳頭嗎?
神說:“……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