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語重心長地歎了一口氣。
少年是聽不懂老人歎息聲裏的意味的,“伯伯不是曾經說過,男子漢的生命裏隻有流血犧牲和奮鬥不息,絕對不能有半聲的喟然歎息和嚎啕大哭嗎?伯伯一直這樣教導我,可伯伯為什麼還要歎息呢?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人力不能解決的呢?”
老人微微一笑,如烏雲密布的天空裏忽然爆射出的一縷陽光。“我說的話,你倒是記得清楚。那你告訴伯伯,伯伯是什麼時候說的這句話?”他的語氣也溫暖如冬日的陽光。
少年一仰臉,嬉笑著道:“在我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我還記得那天,一隻凶猛彪悍的隼鷹咬死了我飼養的小白兔,我當時便哭了,哭得很厲害。伯伯當時就說了那樣一句話,我怎麼會忘記呢?”
老人的目光盡顯慈祥之意,“你的那個問題,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如果換做三十年前我會不假思索、義無反顧地回答你,‘為天立心,為地立本,為萬民謀福祉,為蒼生造太平,為去聖繼絕學’,這類聽起來冠冕堂皇、言之鑿鑿、光明正大卻空洞乏味的廢話來;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讀書隻是為了明事理、辯是非,僅此而已。如果一個人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那他與林中的走獸、天上的飛禽有何區別?”
少年忽閃著一對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又好奇地問道,“可是,我即使讀遍萬卷書,我又應該怎樣去分辨是非忠奸。我親眼見過野狼假裝睡覺時便會趁獵人掉以輕心時咬死獵人,獵人狩獵的經驗何等豐富,還是慘死於野狼的爪下。連畜牲的用心都分不清楚,若要看清人的心,那豈不是更難了?請伯伯教我。”
老人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回答孩子這個更為刁鑽古怪的問題,顯然這個問題已超出孩子的年齡。一個十八歲、未經世事磨練的孩子是不該問出這種問題的。沉吟了很久,老人才慢悠悠地道:“人心難測,海水難量,的確是這樣子的。等你長大了,閱曆增多了,見的人廣了,自然會明白的。世間有些事、有些人的確很難應付。”
少年“哦”了一聲,顯然心底裏對於老人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口中卻也不便再說些什麼。
老人看著少年,又想到十年七前的那個晚上。那時他被朝廷貶謫在家,也是八月時節,夜黑風高。三更時分,一條渾身浴血的漢子懷抱一個嬰孩闖入自己起居的“一品居”。那漢子一見到自己就聲淚俱下,啃啃哀求自己收養這孩子,並挽起嬰孩手臂上的衣袖,露出“七色彩蓮”。這“七色彩蓮”是“天下歸心盟”的證物,色彩越多,則表明其人身份越尊貴;而這嬰孩居然有七色,當屬“天下歸心盟”盟主之下、壇主之上的身份。那漢子說,這孩子是龍門千浪的後人。他從小就和龍門千浪一起在洛陽城長大,曾經義結金蘭,有八拜之交。據說他創立“天下歸心盟”,維持武林公義,外擊敵國,內抗朝廷奸邪之輩,為天下蒼生造福,很是得民心。隻是如此一來便開罪了以童貫為首的朝廷勢力,一直受到打壓。看著那鐵骨錚錚的漢子期待的眼神,他默默地接過嬰孩,接下了這副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擔子。
“伯伯,我覺得您就像王維詩中的老將,‘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多少個春秋,寒暑往來,在這邊塞苦寒之地堅守著蒼生的平安和福祉。隻有您才是真正的大英雄,為國為民,是為大英雄。伯伯,當之無愧。”這種充滿讚歎和欽服語氣的話從一個心地純徹得像冰雪的少年口中說出來,更是別有一番深意。這其中的滋味,也隻有風霜染鬢的老人才能體會得出來。
孩子的話,自然也打斷了老人對往事的回憶。老人輕撫著少年的發,語氣中略顯幾絲無奈和幾縷欣慰,就連他的笑容也是無奈和欣慰並重的。口中又喃喃自語道:“‘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該是何等蓋世雄風,何等颯爽英姿,何等豪氣幹雲,隻是我這一生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了百萬師了。說我是英雄,哼哼哼,隻怕別人聽見了要笑掉大牙哩。”
少年握緊了兩隻小小的拳頭,眼睛裏發出堅定的光芒,語氣也變得斬釘截鐵般絕決。“伯伯本來就是大英雄,如果沒有伯伯在此守衛邊關。那麼西夏的鐵騎早就牧馬中原了,中原的百姓又有誰不遭遇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呢?伯伯的功勞自然是大的,誰也比不過。伯伯身在邊關自我記事以來的這些年裏從來沒有,家中有妻兒不能照料,有父母不能孝順,坐鎮蕭關,打退西夏鐵騎的一次次襲擊,保住中原大地的萬裏大好河山。這番為國為民的壯舉,又有哪個敢說伯伯不是大英雄?”其實,這些大義凜然、直指人心的話,憑他一個未受塵世熏染的稚子是不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隻是自幼生長在邊關終日與保家衛國的將士在一起,耳濡目染,張口閉口便是“大英雄”、“天下蒼生”之類的話。他心裏也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隻是聽起來總會叫人熱血沸騰、豪氣陡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