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爭辯起來,“忠臣死於王事!文煥不能死節,已是不忠。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石帥熟於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節?我豐稷雖然不材,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並非隻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的望著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確認為,即便文煥投降,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潘照臨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來。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宋朝範仲淹、歐陽修以來尚氣節的風尚,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麼可以稱為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隻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若必須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文死諫、武戰死!六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文煥隻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誌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文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潘照臨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為文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這種價值觀,石越自己也曾經推波助瀾。但他心裏,卻極反對將任何一種價值觀推向極端。
投降的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情,但其實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亦並非是不能被寬容對待的。普通的軍民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文武官員與士大夫,即使就在宋朝,被俘後投降敵國的,也不是沒有。這些人如果有機會重返故國,也大都會被原諒。若是在非常之時,出於對人才的重視,甚至還會不惜於重用反複無常的將領。隻是,寬容地對待投降這種事,人們也許會默認這種行為,卻絕不能容許有人來宣揚這種行為。
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虛偽。
而且,這個時候,正好是士林最尚氣節的時候。石越也曾經有意無意地宣揚過氣節,雖然他認為所謂的“氣節”應當出於自願而不是強迫,但是總會有道德潔癖的人,欲將此強加於人。
他並不懷疑豐稷在危難之時有殺身成仁的勇氣,亦同意士大夫應當具有氣節。但石越始終認為,所謂的道德,最好應當隻是一種自我要求。尤其是過高的道德標準,更不宜強行加諸他人身上。他也認為,個人對國家、民族的義務是有限的。一個人願意為國家與民族而犧牲,自然值得尊重。但是,卻不應當用任何手段,強迫個人去犧牲。
但石越也明白,人類往往能以平常心對待一直是自己敵人的人;能夠接受甚至是讚賞前半段是敵人而後半段不再是敵人的人;卻往往無法原諒前半段是友軍,後半段卻是敵人的人。人類從來都不是有理智的生物,一個四十年不斷的殺害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的人,比起一個曾經在二十年內竭力保護過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而後二十年卻變成敵人的人,似乎前者更容易被原諒與接受。
人類的本性如此,而“氣節”則是一種容易蠱惑人心的東西。用它來要求自己固然很難,但它卻能輕易地讓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熱血沸騰,忘乎所以,要求他人。
如果自己附和一下豐稷的議論,也許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也會看個熱鬧,感歎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則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這是毫無道德風險的事情,在政治上,亦是最佳選擇。
但是這樣做,卻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文煥的建議開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煥的,也許就隻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為文煥辯護肯定是“不智”之舉,他將要為此承擔巨大道德風險與政治風險,而且極可能是徒勞。他沒有信心說服任何人。但是任其自然麼?於心何安?!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為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潘照臨、侍劍麵麵相覷,三人隻見石越的手指有節奏的不斷敲打著桌麵,咚、咚、咚……
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對石越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為什麼要為文煥辯護……
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