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哲夫成城(8)(1 / 3)

原來衛家確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隨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產,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中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寧年間,衛家的田產已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中,眾人數得著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於大宋官僚係統的姻戚關係。僅廣為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後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趙顥的王妃,是衛洧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後家、韓絳家都有親戚關係。這還隻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為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係的,更不知凡幾。

衛洧有兄弟四人,卻隻有一個親生兒子,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已棄武學文,一向以仕途為念——衛洧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中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升遷起來,更是倍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於子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洧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隻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後,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將要卒業,卻被趙顥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洧耳中,衛洧氣兒子不爭氣,隻恨鞭長莫及,急忙的遣人將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後,各大書院都引為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洧又生怕兒子“玩物喪誌”,“故態複萌”,在橫渠書院呆了一年後,隻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但讓衛洧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為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子不去與人交遊,惱怒之下,竟撰文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竟推三阻四的不肯發表。衛洧又氣又急,幹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並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別說天下濟濟人材沒彙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汴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於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中,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衛淆的報館才關門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傳來,衛洧雖然固執守舊,卻並非迂腐木訥之人。他不敢得罪石越這樣的新貴,卻又無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裝病,閉門謝客,連衛棠的事情都懶得管了。於是倒便宜了衛棠,每日裏除了去京兆學院上課之外,便在長安街頭閑遊亂逛。他畢竟是在汴京城生活過幾年的,見識便要高出長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時,因見不少勳貴子弟佩過倭刀,隻是往往一刀難求,隻得作罷。此時見著,不免動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頭蛇,便生了奪愛之心,這才與那少年競價,誰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頑固如此,竟將一把倭刀競到如此高價上來!

劍鋪掌櫃裏巷閑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子的事跡,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八九分,焉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說道:“衛家公子,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櫃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覺奇怪,卻以為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著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文錢便夠!”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能反駁,正在訥訥,卻聽少年揚著眉,又悠悠的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舍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子,隻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仆人譏笑他的原話,又加了更加刻薄的幾句語言。這時候自他口中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將這馬與鞍抵押於此!”

“那又能值得幾文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貫好了!”

少年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的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著忽向劍鋪掌櫃嫣然一笑,道:“掌櫃的,恭喜你發財!”一手便將軟鞭往腰中一插,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隻見兩個青衣小廝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倭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著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這出熱鬧,暗地裏也自快要將肚皮笑破,但他從旁人的議論中已知道衛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結下了一個仇家。衛棠眼高於頂,盛氣淩人,尚隻是公子哥兒的脾氣,但是衛家卻在京兆府興盛百年,必有其獨擅之處,否則大宋朝開國功勳何止千萬,名載史籍,功附宗廟者不可勝數,但大抵幾十年後,都免不了沒落。這樣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聽過多少。一個不怎麼出名的衛家能夠有今天這種氣象,絕非僥幸。得罪這樣的家族,絕對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田烈武心中隱隱覺得那少年極是眼熟,不免便有幾分親切之意,因此竟是沒來由的暗暗為少年擔心。不過他出來逛街,並未騎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卻也無法當麵提醒。當下也隻得按下心事,離了劍鋪,信步而行。然而心中終是有所牽掛,腳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馳馬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