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講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真話。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對方一隻紅包,對方笑納。然後每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一份禮物,於是換得大家“老柳、小柳”地親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非常吃驚,爸爸這麼做是在幹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剛才他們副總說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原先的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麼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麼做隻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了,副總來了。”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家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全廠到處轉轉,你應該喜歡看廠。”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了。”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隻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麼。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裏卻又自覺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夥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裏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紅包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裏。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家國營大廠裏,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采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製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機床,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機床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裏,沒有人定勝天這麼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
對於國家而言,落後就是這麼被全世界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家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家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家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遊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致使表麵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了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苟地規範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跡”。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範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