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鈞按部就班,如機器人一般照著設定采樣表不厭其煩地獲取數據的時候,春天來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也從角角落落伸出無數的嫩綠,連牆上星星點點的苔蘚也被春風染了綠色。但是錢宏明的母親永遠看不到了。自打錢父去世,錢母的病軀每況愈下,今日終於在兒女與兒媳的環視之下,完成最後一次心跳。
看著閃亮的跳躍的光點漸跳漸弱,隻有嘉麗轉身麵壁,一顆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錢家姐弟麵無表情地捕捉著任何最細微的變化,在光點終於落在橫軸線上,不再跳躍的時候,姐弟對視一眼,姐姐輕輕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錢宏明都來不及伸手攙扶,錢宏英已經一頭撞在床欄上。
錢宏明忙衝上去抱起,醫生就將錢宏英接手了。
看著醫生忙碌,錢宏明輕輕對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辭職。”見妻子眼淚汪汪看著他,很是猶豫,他又補上一句,“一定。”錢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醫,知道姐姐沒事,隻是操勞過度,因此並不太擔心。反而,心裏頭升起一陣陣的解脫感。他和姐姐從此都解放了,壓在身上十多年的大山徹底消失了。
錢宏英很快蘇醒,但沒力氣起身。扭頭看著一邊的母親,她悲從中來,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哀號。嘉麗不顧自己的身體,抱著姐姐勸慰,但錢宏明沒上去勸,他聽懂姐姐的哭聲,他讓姐姐哭個痛快。等了會兒,看姐姐平安無事,他就熟門熟路地開始奔走於各個窗口,辦理一個月前才剛辦過的各種手續。嘉麗覺得他冷靜得過分。
送走母親,錢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樓,外麵是和煦的陽光,遠近有怒放的鮮花。再陰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風裏。錢宏英在上車前忽然道:“把我放那叢杜鵑旁邊去。我曬會兒太陽,你們走吧。”
“你今天虛弱,還是去我家住著。陽台上有的是太陽可曬。”
“用不著。”錢宏英紅腫的眼睛貪婪地看著那叢杜鵑,“我都不知道杜鵑能開得這麼好看,我要看杜鵑。”
“我明天再陪你來,這花一時半會兒不會謝。今天你虛弱,我不放心你。”
錢宏英堅決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為他人負擔。你放我去那兒,我要好好曬太陽,人都快發黴了。”
聽姐姐這麼說,錢宏明反而眼眶紅了,嘉麗更是扭開臉,拿紙巾擦拭眼淚。反而錢宏英若無其事,兩眼隻有絢爛的杜鵑。坐到花叢邊的水泥椅子上,錢宏英催小夫妻離開。但錢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搶辦母親的後事。
在殯儀館,錢宏明也終於哭了。一個人埋頭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哭什麼,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唯願所有的記憶如眼淚般流走,他不願做任何清點。
錢宏英曬了一下午的太陽,跟著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雖然體力恢複得七七八八,可臉上依然血色全無。她堅決謝絕弟妹的邀請,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嘉麗打的送她回去,陪著她進門,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錢宏英進門,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將賬結清楚,將保姆辭了,連最後一頓晚飯都沒請吃,寧願為此多付出兩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離開,錢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話不願說,電視不願開,飯也不願吃,閉目享受清靜。一會兒,她又哭了。這回沒有哭出聲來,隻是默默地流淚。哭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又凍醒了,又繼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睡過這麼長久的、不被打擾的覺,這回全補齊了。
等終於醒來,錢宏英卻發現眼前全不是回事,怎麼白茫茫一片,她心驚,才要起身,邊上傳來弟弟的聲音。“姐,姐?”錢宏英扭頭,看到弟弟墨黑兩隻眼圈。“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沒想到你額頭滾燙,連背你到醫院你都沒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幾天?”
“不想知道。你別擔心,我睡得特別好,現在渾身舒服。媽的事,辦了嗎?”
“辦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把老屋賣了吧,我前天中午走進去,都覺得陰氣很重。”
“不要迷信。我現在窮得叮當響,賣掉老房我住哪兒。”
“現在不是有按揭嗎?首付不多。”
“你別煩我,我現在不想管這麻煩事。讓我好吃好睡沒心沒肺幾天。”
“我替你辦。”
“買房賣房你有我清楚?滾,別娘娘腔,讓我安靜睡覺。”
見姐姐這樣,錢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錢宏英抬眼見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聲笑了。兩人好幾年沒這麼輕鬆地笑,笑起來沒個完,傻瓜一樣。
“宏明,我昨天坐花叢裏想……啊,前天?我們以後好好幹,好好掙錢,一定要買大別墅,種滿各色各樣的花,我們住那兒,混得像個人似的。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房子,我一定請人給寫張條幅掛在客廳,就叫‘錢府’,嗬嗬,不要臉吧。紙要大紅灑金的,鏡框也要塗金的,到處金碧輝煌,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錢宏明聽著隻是笑,腦袋裏想象著這麼一幕幕俗嗒嗒的景象。笑得錢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說說罷了,那種別墅怎麼買得起。你得爭氣,你買了我可以經常找借口過去住。”
“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堅信。”
“我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種很多花,還得種很嬌貴的花,你還要養金魚,養貓,養狗,以後你開車出去,前麵是你和嘉麗,後麵是好幾隻狗狗和你孩子。嗬嗬,一定要熱熱鬧鬧,健健康康,滿屋子都是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