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業隻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麼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台台古老的機床上滑過。這些機床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裏,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機床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台式鑽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鑽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麼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麵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麼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台台進口機床,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幾淨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隻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麵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麼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麼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後的柳鈞變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也隻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眯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隻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歎息。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隻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麼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裏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麼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麼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著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皂白找你一頓打,留後遺症了。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後不會了,我們說話別這麼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但錢宏明依然沒給柳鈞任何建議,“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苟。”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裏掏出話來。他隻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顯得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唇邊,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終依然沒開口給柳鈞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家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牆、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布置的家具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麼檔次,反映什麼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家的家具不夠質感,比如家具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家具配套的五金粗糙誇張,皮沙發坐上去剛強挺拔。但是因為有得體的軟裝飾陪襯,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麵的羽絨服,穿一件藏青羊絨衫忙碌著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了柳鈞,他才急匆匆打著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讚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布置的豪華小家。錢宏明心想,若是柳鈞回流接手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願。
他不明白,為什麼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著柳石堂,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係。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隻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為什麼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強製姐姐,姐姐養活一家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著半躺床上的母親,和全躺床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隻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隻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