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看著董碧韻揩眼淚,心裏一陣酸楚;一轉臉,看吳天澤正在發呆,徐娘無奈地搖搖頭,輕輕歎息一聲:“你們兩個哦,書呆子……”說著,立起來,款步走出去,一邊擺手說道:“罷了,罷了。”
吳天澤禮拜天中午回家一本正經跟他母親說了這個事情。
吳太太一聽,劈頭罵道:“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混賬兒子?!我以為你今天回來是看看家裏,沒想到你一回來,嘴巴一張就跟我說這個事情……你說的那個姑娘,是不是同春樓的那個?……還說她是賣藝不賣身,是幹幹淨淨的,你相信她說的那些鬼話?好好的一個少爺,要娶一個婊子回來,你還要不要臉?我們家還要不要臉?我看你是腦子在外頭燒壞掉了,放著正經人家的唐小姐不理睬,偏要跑到青樓裏看中一個什麼知己,知你個頭啊!有你這麼不知好壞,心血來潮如此亂來的嗎?——不要跟我說什麼古人,說什麼蘇東坡白居易的,那是人家吃飽了沒事做編出來的風流故事。你是宋朝人,還是唐朝人?你跟在他們屁股後頭看見的啊?——你說的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我不要聽!等你爹從南京回來,你去跟他講,不要來跟我說,我是死也不會答應的,你死了這條心!”
吳天澤跟他母親無法說話,拔腳就走。他出去叫了馬車,直奔蘇州火車站買了票回到上海。
這會兒他一個人悶在上海的住處,一時茫然。
他在屋子裏坐到天黑,出去買了酒回來吃;空腹吃了一瓶白酒,似醉非醉鋪開宣紙,略一沉吟,有了詩句,隨即援筆濡墨,用行草疾書:
世間本無自由道,
人卻求索天外高;
自嘲不痛應聲咽,
想來吳門笑今朝。
寫好了,猛地“哈”了一聲,隨手“啪”把毛筆扔到地上,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耷下腦袋——突然身子一歪,人倒在地上。
傅家佑到了第二天禮拜一中午才知道吳天澤被解雇了。
傅家佑在電話裏問喬老爺:“……是什麼原因?”喬老爺一笑,回道:“是小赤佬自己不好,上班不好好較做事體……”
當天晚上傅家佑到吳天澤住處看吳天澤,把吳天玉帶來的錢給了他。傅家佑問道:“天澤,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吳天澤回道。傅家佑聽了,沉思著說道:“我看你,還是回到蘇州去;要麼在上海重新再找一份工作?”
“我現在暫時不想回去,”吳天澤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輕咳一聲說道,“也不想在上海再找一份工作。我先在上海待一段日子,一個人安靜下來寫寫字畫畫圖,到時候再說。”這麼一說,傅家佑覺著沒什麼話好說了。第二天他寫信給吳元厚,說了吳天澤在上海的情況。
這時候吳元厚正在南京……
這次吳元厚應顧大獻邀請到金陵博物院鑒定國寶字畫,碰到盛賓如。民國十六年夏天,盛賓如在蘇州唐樓見過吳元厚,當時唐樓老板唐六梓沒有正式介紹他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吳元厚。後來,盛賓如曾有兩次到惟亭去拜訪吳元厚,連吳家的大門都沒有踏進去。這會兒他在金陵博物院走廊裏跟吳元厚迎麵碰上,經顧大獻的助手王坤元介紹,就算是頭一次拜見吳元厚先生了。
吳元厚知道盛賓如這個人,記得當年“唐樓看畫”看的就是盛賓如帶來的一幅唐寅名作。這會兒吳元厚跟盛賓如點個頭就想走,沒想到盛賓如說了客氣話“久仰吳先生……”之後,提起“唐樓看畫……”吳元厚一笑,手一擺,打斷道:“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王坤元把盛賓如帶到會客室裏等顧大獻,便回過來看吳元厚。
坐下來吃茶,王坤元說:“吳先生,那個盛賓如盛先生以前來過這裏,找過顧院長。這次他又來了,請顧院長看一眼他帶來的幾張字畫。顧院長這幾天忙得很,昨天叫我接待他,看一眼。我一看,他這次帶來的幾件東西跟上次帶來的幾件東西一樣,全是假的,沒有一件真的,天曉得。他不服氣。他今天來請顧院長看。”吳元厚聽了,微笑說:“坤元你看,不是一樣麼。”
“噯,吳先生,”王坤元欠身道,“我王坤元算老幾?差得遠!吳先生看一眼怎麼樣?那位盛先生剛才盯著我說,請吳先生看看——”
“不,”吳元厚擺手道,“他拿來的東西我不看,還是請顧院長看比較好。顧院長一言九鼎。我們這次來的幾個人,誰都比不了顧大仙。”
這天晚上盛賓如邀請顧大獻、吳元厚等書畫名家吃飯。吳元厚推脫自己身體不舒服,有點頭痛,不想去。顧大獻一把拉住吳元厚,說:“允之,今天晚上這個酒席你還是要到場的。別人我不管,你不好不去的,就算是給我麵子。”吳元厚回道:“今天晚上又不是你顧院長請客,是那個盛賓如請客。如果是你顧院長請客,我不去,是不給你麵子。他請客,我不去,是不給他麵子,跟你有什麼關係?我不去。”
“噯,允之,”顧大獻拉住吳元厚手不放,下巴頦一抬,說道,“那位盛先生雖說是個商人,但是我看,也不討厭。既然人家盛先生盛情邀請,我們就給他一個麵子。今天說好了我們幾個人都去——大家都去——你一個人不去,豈不掃了大家興致?”眼瞅著顧大獻非拉住自己不可,吳元厚一笑,說道:“好吧,就算看在你麵上。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吃人家的嘴巴軟——你要是叫我看他拿過來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不看。這一點我現在跟你先說清楚,別到時候弄得尷尬。你曉得我脾氣,我說不看,就不看。”“好,”顧大獻一口答應道,“我們今天晚上吃酒、聊天,不看那些狗屁字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