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錢專員要是不肯,非要今晚來,怎麼回話?”
“這回話,還要我來教你?怎麼說,是你的事兒。”徐娘立起來,臉上略帶微笑,突然問道,“阿奔,你真的不會跟錢專員回話?”
“這——”
“那我就不問了。隨你怎麼跟他說吧。”徐娘轉身走開了。阿奔慌了神快步走上去,繞到他姑媽麵前,苦著臉哀求道:“我說姑媽,——這回你,你就饒了我吧。哪怕說一句給我提個醒也好。要不,我這一出去,橫豎橫往外頭河浜裏跳了,溺死了拉倒。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待會兒怎麼回那個錢專員。他那個蠻橫樣子,我吃酸哪。你就教我一回,去打發那個戶頭。”
“嗯,”徐娘伸出左手輕輕撥開阿奔別擋道,阿奔往邊上一讓;徐娘款款向前走去,悠然地說了一句:“好啊,你跟他說,董姑娘坐月子了。”
“啊?!”
“啊你個頭,腦子壞了是啵?還要我來教你。”
這天上午阿奔從外頭辦了事回來,在門口收了郵差送來的一封信,進去交給徐娘。徐娘看了信封,一怔!手突然顫抖,隨即把信捂到自個兒胸口;要不是這信封上寫明了董碧韻親啟,徐娘還以為這封信是寄給她的——那信封上的一筆漂亮的行書她忒熟悉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會兒她在北京的瀟湘樓,有一天媽媽拿了一封信過來給她,說:“這是你的信。”那信封上的字就是現在眼前的這個樣子。徐娘心裏霎時萬緒湧來,難道他出來了?顯山露水了?——這個曾經教她思念、牽掛、發瘋、耿耿於懷的人,這個曾經教她一見鍾情,而後恨得死去活來的書生,這個曾經教她往死裏愛的、有指望托付自己終身的那個人,跟她死去活來地好了三個夜晚之後就人去樓空的那個男人,從此以後不打照麵的男人,就用一封書信打發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而這個姑娘在那個第一天夜晚便把自個兒處子紅連同一個真心全部給了他,都給了他,而他後來僅僅用一首狗屁的、不通人性的、假兮兮的詩來跟她做一個了斷。徐娘直到今天還記得他寫的那首詩,她忘不了那封信拆開來隻有一張宣紙,四行字:
素來平生遇天嬌,
相見恨晚在天橋。
雲來雨作夢醒後,
自詠分別勸新交。
徐娘原名叫楚天嬌,當時讀到後麵兩句,哭得淚人似的。她想一個十七歲姑娘的感情,就這樣被一個夢醒後的書生才子給做掉了。
徐娘用手絹擦了一下濕潤的眼睛,到樓上去,輕輕地推開門,走到床邊把那封信放在董碧韻的枕頭邊上。看董姑娘睡得好香甜,徐娘不忍心叫醒她,悄悄退了出去。
董碧韻這一覺睡到下午晚些時候才醒過來,發現枕頭邊上的信,一看信封是吳天澤的筆跡,急著拆開來看:
董姐見信如晤:
……出去一趟,日見心情有所好轉,沒人管了,像個野人自由自在……期間,去了浙江雁蕩山、嚴子陵,沿著富春江行走,呼吸新鮮空氣,飽覽山水,便將過去心中鬱積的煩惱一掃而光。
……大致行程先是浙北,而後是浙江東部,後來行到浙西……本來想去湖南,聽我父親說,那邊的山水奇好。倒黴的是,隨身帶的錢在路上被人打劫了去。還好,他們要錢,不要我的命。哈,他們說我的命不值幾個錢。……沒辦法,找人家打了兩周短工,一是船上搬運貨;二是到河裏幫著捕魚……上岸,到一個鎮上;尋個機會顯示自個兒本事,耍弄筆墨給幾處商家寫招牌。又給一位闊佬畫了一幅山水,換來一筆盤纏。錢拿到手,開心得像個小狗似的亂叫亂跑,心裏想沒錢也餓不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