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吳元厚還想吃酒,手指指杯子,叫阿仲倒酒。吳太太不讓,使了一個眼神給阿仲。吳元厚接著說道:“……第二天早上,我起來吃早飯,聽用人問我母親,說要不要喊老爺起來一道吃早飯?隻聽我母親說:‘喊什麼喊,老爺他昨天晚上吃了點酒,在樓上畫室裏畫到公雞叫。這會兒他剛睡下去。你要麼到中午去喊,學公雞叫,他馬上就會從床上爬起來。’”說得眾人笑起來。
說笑的時候,吳天玉心裏掠過一個心思;她想家裏人恐怕現在沒人曉得吳天澤有心思。吳天玉起先還以為潘道延知道一點情況,瞞著不說;今天中午她單獨問了潘道延,潘道延搖頭說:“我不曉得。”吳天玉說:“阿延,你可能被蒙在鼓裏了。”潘道延一聽,十分詫異,說道:“沒有什麼事情。天澤用功了。天澤現在真的是用功了。”說罷,拔腳就走,回到書房裏埋頭於字畫作業,好像他分分鍾不用功,就會落在吳天澤後麵。
吳天玉這會兒想起來,昨天晚上吳天澤一個人坐在在園子裏發呆,她開頭還以為吳天澤正在想唐小姐——書上讀過“戀愛相思”;一問,她感覺好像不完全是。多問一句,吳天澤嫌煩,頭一掉走了。
這天吃晚飯吳天玉吃到一半,去書房叫吳天澤吃飯;進去一看,人不在,就到園子裏去尋他,看見他坐在池塘邊石頭上發呆。吳天玉走過去,說:“你待在這裏做什麼?去吃飯。”吳天澤一怔,說:“我不想吃,不要來煩我——”
“又在想唐小姐了是吧?”
“啊?——是。”
“哦——”吳天玉一哂,說道,“哥,這幾天我看你不想出去,一直待在家裏邊,要不要給唐小姐寫封信?哎,前些日子你不是跟我說好的,要麼你寫,要麼還是我來寫?”“過幾天再說。”吳天澤回道。吳天玉看他麵無表情撿起一粒石子兒扔到池塘水裏。
“還要過幾天再說啊?看樣子這個事兒你不在心上了是吧?”
“在心上——”吳天澤“哈”一聲道,“誰說我不在心上?我現在,我在想那個事兒,現在正在想那個事兒。”
“別一個人想麼。”吳天玉說,“要是你不好意思,我來幫你寫信叫唐小姐來就是了。——哎,天澤,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你怎麼了?我說話你沒聽見啊?你好像有什麼別的心思是吧?”
“啊,什麼?——哦,沒有。”吳天澤咕嚕道,“怎麼說呢。”吳天澤嘴唇翕動半天,欲言又止;雙手捂住臉搓了一把,臉一揚,一轉臉盯著吳天玉看,突然問道:“天玉,你手上有錢嗎?”“沒有。”吳天玉說,“反正到時候唐小姐來,你請客,我不用花錢。家裏有不少好吃的東西。今天上午我看見明香跟媽媽一道出去,她們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買了不少吃的東西。媽說,是給你,給阿延我們幾個吃的……”吳天玉說著,一轉眼,吳天澤已經走了。
吳天澤剛才坐在池塘邊發呆,表麵上像池塘裏的水平靜得很,但是心裏頭焦慮,惶恐得很。那天離開博古齋時,他跟紀學覽說好的:“一個禮拜之後我肯定還錢,說話算數!”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必須還錢。
吳天澤這會兒急得身上一陣一陣出冷汗,心糾結起來像一團廢紙。他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但是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方才在池塘邊扔石子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他實在是不敢,也不願意把家裏的字畫拿出去抵債。再說這樣做,是非常荒唐的,也不見得容易。他知道家裏傳下來的曆代名家字畫都藏在樓上明閣裏,上著鎖。
吳元厚畫室裏有兩幅隔一段日子輪換掛的元四家、明四家字畫;吳天澤跟潘道延合用的書房裏也有一幅,也是輪換掛的,那是潘道延臨摹學習專用,完了以後直接還到吳元厚手上。吳天澤要是拿這幾幅字畫,立馬就知道。他想再有,就是他爺爺吳紹庭和父親吳元厚的字畫——
那也不行:吳家有規矩,家裏的字畫不允許隨便拿出去。吳元厚叫阿仲出去裱字畫,每張要過目,寫了清單出去。這一點吳天澤從小就知道,根本不可能亂來。吳天澤記得他七歲那年爺爺吳紹庭去世前跟他說過:“家裏收藏的前朝名家字畫,隻許在家裏看,別玩別亂動,那是要打斷手的。”吳元厚在這方麵看得更嚴,明閣鑰匙,家裏人誰也不讓接觸,就像樓上畫室裏的那個清朝雍正年間的官窯筆洗,誰也碰不得。平常日子阿仲去明閣開窗透氣,打掃,是跟在老爺屁股後麵進屋,從來沒有一個人進去。吳天澤曾經看到過家裏存的一本誌錄,裏麵記著曆年來他爺爺吳紹庭和父親吳元厚的作品;記的條目細得很,有標題、尺寸、年份,往後有人買了哪幅,便用筆勾出來注明哪個年份賣出去的,買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