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帥楚留香欲竊金伴花的白玉美人,沒有遮遮掩掩的踩點打探,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對方遞了這樣一封書信。這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就這樣先聲奪人地出場了。偷盜並非雅事,然而,他卻“踏月來取”,那皎潔月光下的倜儻身影更顯頎長,不惹風霜的麵容更顯俊朗,以至於讓人把是非拋諸腦後,對這踏月而來的翩翩公子心神往之。
同樣騎馬踏月,帝王李煜又有了不同的風姿。
既為君王,又在深宮,彼時的李煜,應該是黃袍加身,策馬徐行;大周後或騎馬相伴身側,或乘轎緊緊跟隨;宮人侍女列隊相隨。
夜深人靜,腳步聲和著馬蹄聲,踢踢踏踏的節奏,便與李煜和大周後的心跳共振。
然而,竊以為白色才能襯出李煜的氣質。月色下,他著一襲白袍,色如玉之溫潤,質有紗之飄逸,不染凡塵。微風襲來,衣袂飄飄。黃色則過於霸道,在柔和月光下略顯突兀,就如皇位之於李煜,格格不入。
在這金雕玉砌、奢華得幾乎失了人間原貌的深宮裏,李煜險些就成了一個隻知醉生夢死、追求享樂的君王。縱使他生著潘安貌,胸懷司馬相如之才,也距離“風華絕代”四字堪堪有些距離。幸虧,紙醉金迷並未讓他完全喪失本真,享盡繁華熱鬧以後,他還有攜美踏月的雅興。
這一幕“馬蹄清月夜”,如詩如畫,富麗中見出清雅。
回到寢宮,李煜便作了這首《玉樓春》,初稿中“臨風誰更飄香屑”一句本為“臨春誰更飄香屑”。他將紙箋拿給大周後看,大周後說,上下兩闋均有“春”字,不妥,不如改為“臨風”。如此,既避免了重字,還與“飄”字相襯,更見動態之美。李煜連聲讚好,欣然改之。
李煜和大周後,是君臣、是夫妻,還是知己。若無大周後,則《霓裳羽衣曲》難複,《玉樓春》難成。佳人不必在深穀,這位陪李煜臨風醉、踏月行的皇後,不隻是李煜一人眼中的佳人。
很難說,在這場宮廷歡樂頌中,他與她,誰風華更勝?
及時行樂,恐歡愉難久
——子夜歌(尋春須是先春早)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麵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平,詩隨羯鼓成。
寒冬甫過,北風裹挾著黃沙席卷而來,遼闊的中原大地呈現出滄桑美感。趙匡胤所在的開封城內,春寒依舊,皇宮內苑,也隻有點點寒梅,俏立枝頭。
開封城還在倒春寒時,趙匡胤視線不及但眼線遍布的金陵城內,已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江花紅勝火,江水綠如藍。梅花滿樹堆粉、迎春枝頭鬧春、海棠似點點胭脂、杜鵑傲然綻放、桃花風中飄香……像有一陣鼓點催開百花,它們趕著花期絡繹而來,把金陵的春天裝點得鬧鬧騰騰,開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讓趙匡胤怎能不對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隻看到了“禁苑春歸晚”;趙匡胤看到的,則是整個南唐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盎然春光。高度決定了他們的視野,而視野,又決定了他們後半生的高度。
忙於禁苑尋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曉此理。
尋春之事,曆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於他們而言,春天總是太短,還沒來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來臨。
春日短暫需及時行樂,緊迫感襲來,遣詞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來不及細細琢磨,仔細修飾,隻招呼左右宮人道:“在春天到來前,便要做好尋訪春天的準備;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賞花的活動。”語畢,他匆匆而去,唯恐錯過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這樣通俗的開篇,卻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清代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有過評價:“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樣,素麵朝天,卻於率真中見出真性情。
上闋開篇,隱約有幾分唐詩《金縷衣》的影子: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花開花落隻在轉瞬間,令杜秋娘想到應“惜取少年時”,但李煜想到的,則是盡興“看花”,莫待花枝老。
鮮花易老,好年華也會隨時光而去;花朵一歲一枯榮,好年華卻從不回頭。
李煜能敏銳地覺察到春天的到來,未雨綢繆地安排尋春事宜,在國事上卻後知後覺。宋軍架橋過江時,他隻覺可笑而未設防,投降後寢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戰報——治國於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賦詞尋歡的心思勻出幾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於王氣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