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6章(3 / 3)

那個女歌手忽然唱起了《葵花朵朵向太陽》(好像是這個名字),這首“文化大革命”中的歌。她為什麼在李躍進的追悼會上唱這首歌,我們用不著去考證,就如我們用不著去思想她為什麼在如此沉重的喪事上唱《讓我輕輕地告訴你》一樣。她告訴誰呢?難道她想告訴李躍進什麼嗎?不是,也不是想告訴李躍進的家屬。她隻是在唱這首歌。因為她會唱這首歌。同樣,她會唱《葵花朵朵向太陽》,也許她小時候也站在台上獨唱過這首歌,也許她喜歡這首歌。但我後來想,一個晚上有這麼長的時間,從八點唱到十二點,自然要唱很多首歌,總不能重複唱一支歌而讓觀眾覺得她不曉得唱歌而煩她,於是她就想起了這首歌。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唱了這首歌,這讓我和馮建軍,還有幾個同學深深思考起來,這種思考不藏著別的內容,而是對自己無限憐愛什麼的。這首歌把我們帶進了小學四年級時的那個元旦,我們穿著草綠色的假軍裝,站在水泥台上,扯起嗓門大聲歌唱:

毛主席啊,您是燦爛的太陽,我們像葵花,在您的陽光下幸福地開放;您是燦爛的北鬥,我們是群星,緊緊地圍繞在您的身旁;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們在您的哺育下茁壯地成長,您親手點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們百煉成鋼……

馮建軍看著我,那種憂傷的眼光讓我覺得他的心情很壞,就像平靜的日子裏,突然氣候變得很惡劣似的。對於他來說,這首歌裏藏著一個會跳舞的姑娘,這個姑娘就是剛剛離去的張小英。“你這副模樣好像要吃人樣的?”我小聲說。

“我想殺人就好。”他這麼說,眼睛極陰鬱地盯著前方。

“你說蠢話。”

“我是真有這樣的想法,”他說,“我活著感到自己壓製著自己。”

“大家都壓製著自己,不是你一個人壓製著自己,千萬莫對自己生出邪念。”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你莫這樣想。這個世界對大家都公平。”我想起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說:“世

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你要這樣想,世界是大家的世界,主要是在於自己。”

“這個世界把我們害醉了。”另外一個來參加李躍進追悼會的同學說,“我們成年以前,這個世界對我們一點也不負責任。今天打著鑼鼓去接最高指示,過幾天又敲鑼打鼓地去接‘芒果,;這一個月在學校裏天天搞勞動,下個月又到工廠裏去學工;過一向又安排我們到農村去學農……我們那時候是學生,又曉得什麼鬼?還不是讀書囉!現在隨什麼地方都講究學曆,你想去聯係調動,對方開口就問你是哪所大學畢業,你看煩躁不?”

“我們活得沒點意思。”另一個同學說。

“活得就是受氣,日他媽媽X!”

“我覺得我被這個時代丟下了。這個時代現在要的是大學生。”馮建軍冷冷地說。

“我活得煩躁,在家裏惹妻子嫌,在單位上,領導把我做毒藥看。”剛才那個發怨氣的同學說,“我本來開車,現在領導把我的車鑰匙收上去了。”

“這個世界是大學生的世界了。”另一個同學又這麼說了句。我沒接他們的話說下去,我看著李躍進的遺像,我感到我們這一代的很多人,都在生活的各個地方仔細品嚐生活的苦果了。這個苦果是誰釀成的?難道僅僅是幾個人可以釀成的嗎?

這個世界生產了很多在茫茫大海般的生活中得不到愛情和陽光撫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