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願意?”“真的,我現在隻求平靜點過生活。”他苦皺著瞼,“早幾天,我想去看看女兒,身上焦幹的,連一分錢都沒有。我都沒去看。像我這樣做父親的,又沒養她,見麵總要買點東西什麼的給女兒不?老子真的想去搶銀行了。”
“你下次想去看女兒,手上沒錢,找我扯一點。沒關係。”
追悼會開始了,由一個老男子漢充當祭司。我和馮建軍自然站到了前麵,站在李躍進的姐姐旁邊。李躍進的姐姐哭得同淚人兒似的,臉都哭紅哭腫了(眼淚水腐蝕的),身子歪扭著。龍豔豔沒有哭什麼,她的眼睛隻是有點紅,但沒腫。我看了眼龍豔豔,她表情很麻木,低著頭,臉上什麼都沒有一樣。祭司用副鴨公嗓子拖長聲音道:
“李躍進同誌的追悼會,現在開始。奏哀樂,鳴炮。”
鞭炮劈裏啪啦響起來,硝煙在祭桌前彌漫。
“國樂《魂斷藍橋》一曲。”祭司拖長聲音說。
嗩呐、二胡、鑼鼓、鈸子響起來,一個嘶啞的老男子漢聲音唱起《魂斷藍橋》來,嘶啞而哀傷的歌聲在參加追悼會的人群頭上飄蕩。
“李躍進同誌,生於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九月……”辦事處的一個分管個體戶的幹部,突然站在祭桌前為李躍進熱情洋溢地致起悼詞來,“李躍進同誌是個性情剛烈的青年,是一個有正義感,敢於跟壞人壞事作殊死搏鬥的青年……”
悼詞致完後,祭司又昂著腦袋,揚長聲音道:“一鞠躬。”
於是大家就都鞠躬。
“再鞠躬。”
於是大家又再鞠躬。
“三鞠躬。”
追悼會結束後,我和馮建軍又站到那棵法國梧桐樹下,張小英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張臉衝著管樂隊那邊。管樂隊開始吹的是哀樂,現在又吹起歡快的樂曲了。這會兒吹的是《濤聲依舊》,那個男歌手正在起勁地唱著,歌詞是:
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
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
無助的我,已經遠離了那份情感,
許多年以後才發覺又回到了你麵前……
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
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
馮建軍和張小英聽到這首情歌,兩人居然對視了一眼,但隻是對視了一眼而己。而且這一眼的對視是這樣的,馮建軍一直盯著張小英那張長長臉,當然是盯著她的側麵臉,他的目光觸動了對方,那是一片火一樣灼熱的目光,那片目光使對方的那邊臉發燙了。我們常常在路上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我們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對方幾眼,而那個女人感應到有個什麼人盯著她,便回頭一望。這一望並不代表什麼別的內容,而隻是回頭看看是誰這麼熱烈地盯著她,以至她的臉或者背發燙了。馮建軍不這樣看這個問題,他走了上去。
“張小英,你連理都不肯理我囉?”他艱難的樣子笑笑說。
張小英臉一紅(這隻是我的感覺),看他一眼睛,目光又迅速移到那幫管樂隊裏。
“你好像恨我樣的?”
“我不恨你哎。”張小英說。
“我覺得你恨我,真的。”
“我真的不恨你。”
“那你不跟我打招呼?”
“你也沒跟我打招呼。”
“我是怕你不肯理我。”
“我敢不理你?”張小英說,把頭擺了下。
“我出來後一直想不通咧。”馮建軍這麼說了句。
“想不通什麼?”她看了他一眼。
“就是想不通,你應該心裏清楚。”馮建軍低聲說,瞧著她。
張小英不願意清楚,她的長長臉在燈光下顯得非常端莊,她的心裏想什麼我們卻不知道。她不再理馮建軍地還站了一下,也許是幾十秒鍾,也許是幾分鍾,接著她走開了,平靜得如一碗水的樣走開了。她仍是舞蹈演員的身材,她的背影看上去仍很有曲線。她是生過兒子的,但是她的屁股看上去仍然很緊,走路仍具有彈性樣。她的身影離開了喧囂的人群。馮建軍的那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漸漸地融進了盡管有路燈但卻昏暗地飄揚著毛毛細雨(不很要緊)的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