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0章(1 / 3)

1992年12月的一天,一個陽光很明媚的上午,馮建軍因為不斷地表現好,減去了將近兩年刑。這天一早,太陽便射在鏽跡斑斑的鐵欄杆窗戶上,一隻喜鵲從他眼前一晃而過,直往遠遠的天邊飛去。八點多鍾,看守走到建築工地上,對正在砌磚的他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去清東西。”看守說,“監獄長說你今天出獄。”

馮建軍瞪著他,以為他是開玩笑。

“怎麼?你還想呆在監獄裏?”著守說,“出去後,發了財,莫不認得我了啊。”

“那還要得!”馮建軍笑笑說,心裏一陣激動。

十點多鍾,他辦完一切手續,一身輕(什麼東西都扔下了)地走出了長沙監獄的深灰色大鐵門。他走出監獄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了個舒舒服服的懶腰,總算出來了。他對自己說了句,望了眼自由自在的天空。我蹲了五年二個月的牢,人都蹲蠢了。他口袋裏裝著監獄發給他的一點回家的路費,走上了一條兩邊都是褐黃色田野的柏油路,向市區方向大步走去。我自由了。這個世界又有我馮建軍了。我要好好洗個澡,把自己身上的牢房氣味洗幹淨,然後放開嘴巴吃一餐飽的。

他走到大馬路上,等著汽車。不一會兒,他上了一輛往市內開的中巴。中巴很決就從市郊駛進了市區。他被大街兩旁的景象深深迷住了。這哪裏是五年前他坐著“長江750”三輪摩托車經過時的街景啊。那時候街兩邊都是些矮矮的商店,而且顯得肮髒。此刻進入他眼簾的都是十幾層以上的漂漂亮亮的高樓大廈,有的大廈高得讓他在車窗內一時看不到項,那麼雄偉那麼漂亮,這讓在獄裏呆了五年多的馮建軍血往上湧。我的天,他白裏驚詫地叫道,簡直太好了。汽車一駛到五一路,他索性跳下中巴,舉目在大街上張望。一幢一幢的高樓大廈,在冬天的陽光下,更真實更靚麗地展現在他眼前。他簡直激動起來了,這是一棟什麼房子,這麼高?他看著一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銀灰色大廈想。這房子建得好漂亮啊。他的目光又移到一幢米黃色的大廈上。我捅他娘,這又是一棟什麼大廈?他的目光長久地在這幢大廈上掃描。他東看西看地走了一段路,又被一棟三十層的大廈迷住了,這幢大廈的建築很別致,結構也與他剛才見到的幾幢不同,外觀裝修很氣派。我捅他的娘,這個世界我己經不認得了。他就這麼邊看邊走,一臉新奇和興奮。他覺得他就像一個鄉裏人進城一樣。他記起二十六年前,養父馮清明帶他去看火車的情景。那以前他沒看見過火車,他隻是在課本上認識了“火車”兩個字。那是個星期天,養父對他說:“今天我帶你去看火車。”於是他跟養父出了門,養父牽著他的手,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兩個人便到了一處會有火車經過的鐵路口上。養父花三分錢買了支白糖冰棒給他吃,兩人就站在樹下等著火車開來。他記得一支冰棒吃完了,火車還沒來,養父又花三分錢買了支冰棒給他吃。這個時候火車來了,鐵路口處的欄杆放了下來,忽然高昂的一聲“嗚—”聲音拖得長長的,接著傳來的就是轟隆轟隆鐵輪軋鋼軌的聲音。圓圓的火車頭出現了,跟著一截長長的火車從眼前疾馳而過。他當時的那種興奮就像現在在街上行走著時的興奮一樣。

“爸爸,我喜歡火車。”他盯著養父興奮道。

現在,他也是這樣說:“我喜歡長沙。”他隻是沒把這句話說出聲來。

但是興奮隨著新鮮感覺的消失而悄然離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傷,一種思念,一種五年多來對張小英的強烈的思念。這種思念已經變成血液一樣在他身上流淌著,使他一坐下來,思想就不自覺地朝那條路上滑行,仿佛思想是兩個輪子,而那條路是個斜坡似的。四年前,他接到過一封張小英的信,這是一封“我們分手”的信。這封信的全文他都能倒背如流了,這封碳素墨水寫的字跡娟秀的信,他起碼讀過兩百遍,直到手把這封信磨溶(掏進掏出)了,在一個肚子餓了的深夜,他才痛苦地將這封信塞進嘴裏嚼著,艱難地吃了下去。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馮建軍同學:

你好!

你的信收到了。謝謝你仍愛我。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的關係是不是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你判了七年徒刑,而七年對於我們來說太遙遙無期了。我今年三十歲了。我父母都催促我結婚生子,我自己也想有個家。每天我回到房裏,隻覺得房裏很冷清,床、桌子、椅子和被窩蚊帳都是冰冷的,沒有生氣,沒有色彩。這讓痛苦和不安的我的父母也替我著急。三十歲的女人了,還指望什麼呢?我想我們的緣分已盡了,我的年齡不允許我等你等下去。我想結婚,隨便找個自己比較喜歡的男人結婚。我害怕一個人生活,害怕一個人睡在床上。甚至害怕關了燈睡覺。我知道你很愛我,我真心地謝謝你。我這是向你寫最後一封信我們分手吧。如果你覺得我對你不住的話,來生我再給你做牛做馬,以此報答你的一片愛心。我希望你不要再給我寫信,因為我不會回信了。我們就此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