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這些天裏,一直隱蔽在陰雲裏的太陽,這天下午終於把灰灰暗暗的長沙街頭照得有了些許色彩,使一些大人小孩都很愉快地坐在門口曬起太陽來了。馮建軍回到家裏,把棉襖和高領毛衣脫下,換上一件膠領白襯衣和一件桃領毛衣,再穿上一件他非常愛惜的黑呢子半大衣。脫下皮棉鞋,換上一雙賊亮的醬色“辣椒”皮鞋,對著牆上的一麵圓鏡仔細照了照,整理了下頭發,然後很自信地出了門。他走進了機械廠的宿舍區,非常勇敢地走到了彭嫦娥家的門口。他正想叩門進去,隻是遲疑了下,彭嫦娥就開門出來了。她並不知道他來了,她手上提著一隻撮箕,是把掃進撮箕裏的瓜子花生殼倒進門旁的一隻垃圾桶裏。“哎呀?”她的確有點驚訝,“是你?”似乎她第一眼沒認出他來似的。
“你好,到你屋裏來玩的。”馮建軍平靜地說,笑笑,“歡迎我來玩不?”她的目光如石頭般砸在他臉上,那當然是一種不希望他出現在她父母麵前的眼光。但是為時已晚了,她母親看見了,兩束很警惕的目光就如兩隻利爪落到了馮建軍臉上,使他頓時感到臉上生疼。“進來吧,進來吧。”她母親說,盯著他。
馮建軍臉紅了,彭嫦娥臉也紅了。他走了進去,“伯母。”他說,很拘謹地坐到一張靠椅上,心噗噗噗直跳,看著這位母親。
“你是我嫦娥廠裏的同事?”這位母親瞥著他。
“是的,”他說,笑笑,“嫦娥在廠裏表現蠻好,廠裏老師傅都對她印象很不錯。”他說完這句話,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怎麼會以政工幹部的口氣說話。
“媽媽,他是我的師傅,馮師傅。”彭嫦娥說,看了她母親一眼。
母親又望一眼馮建軍,“哦喲,這麼年輕就是師傅?”她說,“你哪年進廠的?”
“1975年進廠的。”他說。
“謔,進廠沒兩年就是師傅了,不錯不錯。”母親臉上的表情好了許多,說,“我嫦娥還要向你多多學習學習。”
“彭嫦娥很聰明,”他說,瞥一眼彭嫦娥,又把目光放到她母親臉上,“她很肯鑽的,又不怕髒,廠領導對她印象都不錯。”他發現她母親聽到他讚揚彭嫦娥時,臉上很高興,馬上想起了當年老師是怎樣表揚和勉勵學生的那一套,編造著廠長的話,進一步稱讚彭嫦娥說,“我們廠長說,彭嫦娥個人品質好,又吃得苦,廠裏要重點培養培養她,要我好好地教她學技術,還要送她到上海皮鞋廠去學習。”
彭嫦娥的母親果然被他逗得很高興。“謝謝你們廠長,謝謝你們廠長的好意。”母親說,對他就放鬆了些警惕。“你今年多大了,小馮師傅?”她表情友好多了地問。
“二十歲了。”他誇大了自己兩歲,實際上他還隻有十八歲半。
兩人走出彭嫦娥的家,走出H機械廠的宿舍大門時,馮建軍得意地望一眼她,“我把你媽媽逗得好高興的啊。”他說,“剛才我說,我特意邀你去廠長家拜年,你媽媽就信以為真。可見你媽媽並不聰明。”
“你算了,”她說,“你不要以為就你聰明。我媽媽相信的不是你,而是我。”
“所以你可以愛你媽媽。”他說。他很高興,他覺得天空很明媚,太陽很和煦,盡管他穿得並不多,但他心裏很感暖和,“今天天氣很可愛。”
年還沒過完,街上還有一些年輕人和小孩聚集在一起放鞭炮。二月的長沙,一出太陽天氣就暖和,一下雨就異常冷。這就是潮濕的緣故,空氣裏濕度大,北風又把這些冰冷的濕氣吹進了每個人的心坎。兩人在和煦的陽光下,在熱鬧的馬路上緩緩走著,這麼走了一條街,馮建軍一副高興的模樣望著她說:“到我屋裏去?”
“不去,我怕去你屋裏。”她說,一笑,“你還想那個吧?我再不跟你那個了。”
“你再不跟我哪個了?”他說,眼睛極亮地瞅著她,“你說清楚點看?”
她一笑,把臉扭開了,看著天上的一片雲,一隻鳥兒正飛進了那朵雲裏。兩人走到一家南食店前時,馮建軍高興地走了進去。裏麵有一個中年女營業員,看著他們這一對走進來,眼睛就有些驚詫地瞪著他們。他倆因為太年輕而讓這個中年女人驚詫。那時候提倡晚婚晚育,大家的思想都在革命革命再革命的道路上如羊一般,撒開兩腿奔跑,戀愛雖然沒被禁止,但年齡小了卻是讓人看著不順眼的。馮建軍走上去盯著貨櫃裏的食品看了看,“你喜歡吃什麼?”他側過頭問彭嫦娥。“隨便。”彭嫦娥說,瞥一眼貨櫃裏的食品。
馮建軍買子一包薑、一袋梅子和半斤蘭花豆,走出來時聽到後麵那個中年女人對另一個女營業員說:“現在的伢子妹子談愛越談越早了,十五六歲就談愛。”馮建軍回過頭用勁瞥她一眼,“空話。”他回擊一句說,和彭嫦娥一並走出了南食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