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看守著他養母的民兵吼了句。
“我要看我媽媽。”
“不行,你媽媽是特務,不能見。”民兵說。
“叔叔,讓我看看我媽媽好嗎?求你了。”
“走開。”民兵惱怒道。
馮建軍沒有走開,那幾天他天天守在辦公樓裏,時不時跑上去看看。一天,另外一個年輕點的民兵很同情地瞧著邋裏邋遢的馮建軍,那種目光讓馮建軍捕捉到了。馮建軍抱著希望走近他:“叔叔,讓我看看我媽媽,好不好,叔叔?”
“軍伢子,你不讀書,天天守在這裏幹什麼?”
“我要看看我媽媽。”馮建軍乞求地瞧著這位叔叔。
“你媽媽是女特務,不要看。”年輕人說。
“叔叔,我隻看一眼我媽媽……”馮建軍說,眼眶周圍淚汪汪的。
年輕人沒放他進去,“明天你來早點,明天我讓你進去看,”年輕人說,“我現在要下班了。”
然而第二天,馮建軍看到的不是活著的養母,而是跳樓自殺了的養母。江笑月於那天晚上再也忍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打開窗戶跳了下去。如果不是頭先落地,可能還不至於會死,因為從三層樓上跳下來自殺未遂,隻是摔斷手腳的人確實有。但江笑月是頭先落地,腦漿迸裂而死的。
那天早晨七點鍾,他在夢裏狂跑時,急促的叩門聲驚醒了他,使他馬上感到有壞事情降臨到他頭上了。“馮建軍,”門外的人叫他的學名道,“你養母出事了,你還睡覺!”
聽上去,仿佛是因為他睡了覺江笑月才跳樓自殺的。馮建軍一躍爬起床,拉開房門,眼屎巴巴地瞪著來人。“你媽媽跳樓自殺了!”來人盯著他,“還不快去看。快去!”
馮建軍愣愣地看著他,馬上反應過來了,門也沒關,趕緊就向辦公樓奔去。
多年以後他回憶那天的情形時對我說:“我當時腦殼都要爆炸了,覺得自己無依無靠了。”他跑到辦公樓前,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堆人圍在那裏,正嘰嘰咕咕地議論著。“軍伢子來了。”一個大人提醒周圍的人道。
眾人都回過頭來看他,自動散開讓他走上去看。馮建軍走子上去,他瞧見養母趴在地上,一隻腳掉在陰溝裏,一條腿擱在陰溝上。頭已經砸開了,地上一攤紅裏有白豆腐狀的腦漿,血一地。“軍伢子,你養母是畏罪跳樓自殺。”一個大人告訴他說。
軍伢子撲了上去,哇的一聲哭了,摟抱著屍體,“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咧,嗚嗚鳴嗚媽媽媽媽嗚嗚嗚……”他哭喊著,“我要媽媽媽媽媽媽,嗚嗚嗚媽媽媽媽……”
大家都讓他去盡情地哭!馮建軍伏在屍體上,淚水同關不住的龍頭一樣一個勁地流著。那時候他還隻有十歲,還不懂得控製自己的感情。那天是個陰天,天上烏雲很重,就好像黑白電影裏那種烏雲翻滾的天空。圍觀的人索然無味地走開後,馮建軍便獨自趴在屍體上哭,他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天下午,馮建軍的兩個同學——劉建國和李躍進,帶來了幾片餅幹和半個雞蛋餅。
這個時候屍體已不是擺在摔死的地方了,屍體由廠裏的幾個“四類分子”抬到了辦公樓的門廳裏,屍體上麵蓋了一床死者睡過的印著荷花的床單。馮建軍便是伏在這床荷花床單上哭。
“馮建軍,”劉建國叫他的學名說,“周老師要你明天去上課。”
“周老師要你明天去上課。”李躍進重複了一句。
馮建軍抬頭睃了他們一眼,又伏下頭哭著,不過這時他的哭聲已完全嘶啞了,像是從很遠的什麼地方發出的一種聲音,而不是從他喉嚨裏發出的哭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