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軍五歲那年的夏天,這位整天麵對著牆壁指揮戰鬥的父親死了。對於很多小孩來說父親死了是很傷心的,但馮建軍臉上沒露出應有的傷心,有的隻是害怕,這是因為他的父親並不知道他是誰。他的母親臉上也沒露出傷心,反倒鬆了口氣。她二十歲那年,懷著一顆天真和崇敬的心,把自己的愛心獻給了這位整天在家裏“衝鋒陷陣”的軍人,說實話,吃足了苦頭。現在這個既不知道孩子是誰也不知道妻子是誰的丈夫一命歸陰了,她當然有權去獲取安寧和遲來的一個正常男人願意給她的愛情。這個男人比她大十歲,是個死了配偶的男人,他愛這個能吃苦耐勞的女人。所以(我隻能這樣想),當馮清明向她提及把這個孩子交給他撫養時,她同意了。
很多男人對自己童年的記憶都很糟糕,甚至童年是怎麼一回事,很多男人都想不起來了,但馮建軍卻能夠記得那些往事。因為他父親的死改變了他的命運。馮清明是他父親當營長時,手下的一個排長,最先他還是這位營長的通訊員,兩人既是長沙人,又都姓馮,感情自然來得比其他官兵深厚些。馮清明轉業回來後,偶爾也來老上級家走走,盡管這位營長已不知道他親手提拔的排長是何許人了。所以,當馮建軍跟著這位他從前叫“馮叔叔”的養父走進H機械廠的宿舍時,並不感到驚慌。
馮建軍一走進機械廠的宿舍,很快就忘記了從前的那個家。這是因為長沙H機械廠的宿舍裏小孩很多,很好玩。從前的宿舍不像現在這樣一幢一幢六層樓的兩室一廳房子,而是那種一戶人家住兩間,幾戶人家共一個廚房的平房,廁所是公共廁所,單獨建在一處的。那時候的家長們都一本正經地忙於工作,很想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添磚加瓦,當然就很少去管自己的小孩。馮建軍很快就同左鄰右舍的小孩玩到一起了。我就是那時候認識馮建軍的,那時候馮建軍經常一臉遲疑的神情,看著我們玩時,總是畏畏縮縮不敢參加。後來有一天,我們玩捉強盜的遊戲,要他加入。我小時候在我們H機械廠宿舍裏,等於是小孩子的“司令”,大家都願意聽我的。我現在都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我那時候並不很會打架,長相也不特別出色,但是他們都聽我的。我見馮建軍總是孤獨地站在一旁看我們玩遊戲,就主動上去對他說:“喂,軍伢子。你參加玩工兵抓強盜的不?”
“我我?”馮建軍結巴道,盯著我。
“你玩捉強盜的不?”我又說了一遍。
“玩。”他終於聽懂了我的話。
“那你扮強盜,”我安排他的角色道,“我們來抓你。”
然而,他一躲,我們就莫想抓到他,因為他什麼肮髒地方都敢去藏,不但是煤堆後麵,連廁所的後麵他都去躲,且一躲就是半小時一小時的,直躲到他養母這裏那裏扯開嗓門喚他:“軍軍,吃飯。軍軍,吃飯咧。”
他於是就從我們想也沒想到的什麼邋遢地方走出來,一臉很不情願的樣子,這讓他養母見了由衷地高興。“你看你臉上,跟貓記(方言:貓)樣的。”她一路走一路親昵地訓斥他說,牽著他的手,“你成了野孩子了,媽真要打你的屁股就好。你變得不聽話了。”
軍軍嘟著嘴走在她身後,眼睛卻瞟著我們。
養母把他牽回家,就大呼小叫地給他洗臉洗手,忙進忙出,端飯給他吃。“多吃菜,長身體的時候就是要多吃菜。”養母故意大聲說,要讓鄰居們聽見她對這個孩子確實是真好,不像他們認為的是做做樣子的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