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州。
清秋九月。
今年第一場帶著寒意的秋雨,無聲無息地灑落在大一新生裹著操場塵土的軍訓帽子上。
風吹過時,靡靡雨絲也浸染入畢業生剛剛打印出來的實習證明裏。墨黑鉛字暈開一點幾不可察的濕痕,紙頁尚且溫燙。
隔著雨霧看師大校園,水汽蒸騰四彌,陰沉濕冷。
蔥蔚洇潤不再。春融於夏,夏湮於秋。
季節似乎從這一天開始,掩裹入一塊死氣沉沉的青灰色蟹殼。
“老師……”
戴著衛衣兜帽的女孩走在路上,沒有撐傘,微蜷著背,捂著懷裏的什麼寶貝疙瘩。嘴裏緊張地不停自言自語,似乎是在練習一會兒要開口講的話。
“老師,這是奶茶……還沒涼,趁熱……”
她又皺眉搖搖頭。
“不、不不……不該這麼說。”
“老師、今天很冷,這是奶茶,我、我特地去商業街的奶茶店買來的,我知道你喜歡喝燙的,所以特地裝進保溫杯裏……裏麵加了你喜歡的芋圓,還有仙草,還有芋泥,還有燕麥。黑糖珍珠沒有了,所以換了紅豆和……”
“嘖,這些好像沒有必要說得太詳細。”
女孩身邊逆行過去許多人。
有的人把課本舉在頭頂,向宿舍樓飛奔。
他們的背影慌張匆忙,沒係好紐扣的衣物在風中飄得膨脹鬆軟,像是穿著一朵朵迷離惝恍的雲。
有的人脫下外套,似聖母瑪利亞裹頭紗一樣將自己的腦袋裹起來,同樣向著宿舍區,慢悠悠地踱步。隻見幾條悠遠的模糊長影。
仿佛迷路的墮罪神明,尋找潮濕墓地的終點。
雨是倒灌的黑色宇宙海。
樹枝上第一枚枯黃的葉子搖搖晃晃的,小舟一般漂泊而下。
如此這般,那從春始,至秋止的生命便輕飄飄地畫上了句號。
如蚍蜉泥淖來。
如蒲草冬睡去。
.
“老師。”
被雨聲包裹的教室裏,才摘下濕淋淋衛衣兜帽的女孩從外套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沉甸甸的保溫水杯。經過無數次的練習,說話仍帶著些許緊張的磕絆。
她太過嬌小纖瘦,以至於那碩大的保溫杯在她手中像塊鐵打的沉墜秤砣,纖細手指都要抱不住似的。
“今天很冷,我、我給你買了奶茶。是……熱的。”
女孩站在講台下,顫顫抬手,將杯子伸向講台上的人。
喃喃自語的瑣碎話語,經過細紗網似的密密篩酌,隻剩得這幾個字。
走廊外,陰雲密布,偶聽幾抹隱隱的悶沉滾雷聲。
大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
教室門口歪歪斜斜地放著一堆濕淋淋的折疊傘,雨珠賡續滑落,濕印爬到了講台邊。
才從教室後門進來的幾個男生注意到講台邊的情形,發出一陣“喲嗬嗬
”“喔喲喔喲”的起哄聲,一邊脫下外套抖落雨珠,一邊瞥著那女孩子笑起來。
寸頭男生把裝著籃球的背包扔到最後一排的課桌上,怪聲怪氣地說:“池同學,這都第幾個年頭了?還不放棄我們的白教授呀!”
耳釘男生接道:“算一算——從那年的開學周起,到今年這個開學周,應該正好是第3年?”
嚼著泡泡糖的男生口齒不清地感慨:“真是夠有毅力的!”
寸頭男生:“畢竟人家是隔壁醫科大的高材生,搞醫科研究的,估計都得這麼有毅力才行。”
嚼著泡泡糖的男生:“那可不?噗呲……”
被調笑的聲音包圍,池柚有一點不好意思,但臉上仍舊帶著純粹的笑,望著講台上的人,手又舉高了一點。
池柚的臉與氣質,對於她這個年齡來說都顯然偏稚嫩了。
小得還沒巴掌大的臉,單純而認真的表情,圓滾滾的一雙眼清澈見底,像一隻軟乎的甜兔子。趴到講台最邊邊,向上仰視著,望向人的眼神柔和又濕潤。
即使手舉高了,腳尖也踮起了,看起來還是嬌小得讓人心生可憐。
隻是,即使全教室的男生女生都忍不住用看小動物一樣的憐愛目光望著小小的池柚,講台上的那位老師依舊冷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