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有人追來,也速該鬆了一口氣,路過一條河,他下馬飲水,飲了再嘔,吐出來的東西腥臭發黑,他知道這毒性來得快,怕是自己挨不到家了,必得催馬快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伏在馬背上,呼吸放平,盡量節省氣力。
一天早上,訶額倫醒了,醒之前她夢見翁吉剌變成一片綠色的海子,人們在水上行走,猶如平地,她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反複地喚,就醒了,覺得心口發悶,又聽見帳門外好像有動靜,她起身去看。當時天還是灰的,她一眼就認出那匹白騸馬在包前跪著,嘴杵在地上,眼睛翻了白。馬背上有一個人,是也速該。也速該麵色青灰,眼睛緊閉,兩手死死地摟著馬脖子,尚有一絲鼻息。訶額倫叫他也不應,又掰不開他的手,急忙去找蒙力克。蒙力克又找來老兀孫。這時天已經亮了。
兀孫薩滿對也速該夫人說,你的丈夫中了毒,毒液燒斷了腸子,讓我去找解毒的藥來。訶額倫將丈夫的頭抱在懷裏,簌簌地落淚。也速該別妻見了禁不住放聲大哭,被訶額倫止住了,她讓她帶孩子們出去,看好門,不要讓外人進來。
解毒藥找來了,但也速該牙關緊咬,怎麼也灌不進去,連蒙力克的手都在哆嗦。訶額倫抽出也速該貼身的刀子,因為這把刀是最硬的,她用它撬開了也速該的嘴。藥下去了。過了十來天,還是不見好轉。
百姓們都知道了,蟻群一般圍在氈帳周圍。各部族首領和氏族兄弟們都來看了,除了搖頭歎氣,想不出別的辦法。薩滿們在氈帳周圍點燃了九十九堆篝火,白天晚上不熄滅。他們輪番敲著神鼓,晝夜不停止。為了把也速該巴特的靈魂招回來,百姓們把自家最肥的駝羔、乳羊宰了,供奉給神火。他們都陷入了一種無名的惶恐之中,相互擠靠著,肩膀挨著肩膀,像暴風雨前的羊群,好多人都哭了,不是悲憫,是害怕。這時候人們才體會到也速該對於他們多麼的重要。有也速該的日子裏,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因為也速該自己從未懼怕過誰。如果也速該不在了會怎麼樣呢?他們不敢往下想。包括塔裏忽台,他曾經暗中希望也速該在哪次戰鬥中喪生,他盼他死,同時又對這個念頭心懷畏懼。現在,這一刻突然來了,他竟毫無準備。於是,大家看到,最焦慮不安、最傷心的那人是塔裏忽台。他甚至不睡覺了,因為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說出來能把人嚇掉半截舌頭。所以,他幹脆不睡了,幾天幾夜不合眼。
漸漸就有謠言流傳出來:是那個不祥的女人使也速該蒙難,這個翁吉剌女人還將給乞顏部帶來禍患。
一天深夜,也速該聞到了訶額倫的氣味,由此他斷定自己沒死,隻是不能動,身體像一塊冰涼的鐵,沉重卻沒感覺。他的頭枕在訶額倫的懷裏,她的頭發垂在他的臉上,她的氣息環繞著他,包裹著他,生的氣息,家的氣息。就是這熟悉的氣息把他喚醒過來,他有話要對她說。訶額倫看到也速該睜開了眼,心中驚喜,連忙叫來蒙力克和薩滿老兀孫。見他的嘴在動,她捧著丈夫的頭,把耳朵貼上去。也速該說了,他是在塔塔爾人的筵席上被毒害的,讓他的兒子們記住,將來定要除掉塔塔爾人,為他報仇。最後他三次叫喊鐵木真的名字,牙齒咬得嘎嘎地響。訶額倫吩咐蒙力克連夜備馬,去翁吉剌把鐵木真接回來,越快越好!兀孫薩滿調配好了最濃稠的解毒藥,要幫著訶額倫給他灌下去。可是也速該再不肯張嘴了。剛才是他的最後一口氣,自離開塔塔爾地麵時就小心留著,保存在肋下的某個地方,在身體僵冷之前吐盡,用它說完那些話,剛剛夠,再沒了。可是訶額倫不肯罷休,努力撬他的牙齒,想替他把藥灌下去。咯嘣一聲,刀子斷了。
老兀孫說,夫人,我們的也速該巴特已經升天了。
訶額倫說,兀孫薩滿,把你的藥再使文火熬一遍。
仆人斯琴說,夫人啊,主人已經沒有氣息了。
訶額倫說,斯琴你去把包門拴好,小心驚了門外的狗。
別妻薩仁說,我那姐姐,咱們的丈夫他死了!
訶額倫說,你不要哭,他在我懷裏睡著,免得驚他醒來。
老兀孫說,尊貴的夫人,你的心傷透了,可是也速該巴特他不會回來了。
訶額倫又對他說,去熬你的藥吧,我的男人我知道,在我兒子回來之前,他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