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有些猶疑地看著他,笑問道:“你不是準備了一套房子?要搬過去麼?我如何和你們一起?”

林瓏挑挑眉毛,說道:“那也不過是就近找了一處,臨時住著,等南方的宅院弄得妥帖了,再認真搬過去,東西是死的,人倒被它拘住了不成?我正想著,這些日子好好帶妹妹遊玩一番,我們三個人久不在一起的,索性一起樂它一樂,四處遊覽,行到哪兒,住到哪兒,四海為家,豈不好麼?”

胤祥略一沉吟,笑道:“聽你說的,倒也輕鬆自在,既然如此,也好,全憑你安排罷。”

林瓏笑道:“這就是了。”

便果真照林瓏的意思,且先將丫頭婆子們安頓在臨城一間大房舍,守門守院,略休息一日,三人遂隻帶了貼身隨從一兩個,便裝策馬,沿著一趟江南城池遊玩,或泛舟西湖,或聽瀑崖邊,或飲茶竹林,或漫步古跡,或隨心所欲,信馬由韁,三人從小到大,黛玉且不用說了,鮮少出門的,胤祥和林瓏雖自在些,卻也從未如此暢遊,真個意隨風馳,人在畫中,說不盡的輕鬆愜意,暢快淋漓,每日臨晚,便隨意找了一家客棧住下,第二日清晨再同行出門,同吃同飲,笑談心得,竟如神仙一般的逍遙自在。

幾人且行且逛,不覺之間,大半月竟已悄然流逝,那黛玉不同胤祥一般,因是與林瓏相處久的,一路雖也與眾樂,卻一直心存疑惑,自從那日離了賈府,便覺林瓏有異,而後這些日子,林瓏舉止行為一如舊日,依舊玩世不恭,沒有正型,和眾人嘻嘻哈哈,而黛玉卻隱隱感覺到林瓏刻意放大的喜歡,況幾人同遊之景,皆是那晚林瓏和黛玉說過的去處,如今竟似要在短短數日皆遊遍了,更令其心底逐漸有種不安,這種不安來源何處,黛玉也不能描摹,似乎,她已經在這短短的日子裏,將今後一生的幸福都提前消耗了一般,過了這些時候,如今之景。隻怕再不能夠了,黛玉但想至此,心總是慌慌的。

不僅如此,自那日之後,林瓏對她的態度也變了,他對她依舊照顧,無微不至,可是這份殷勤後麵多了一點遙遠和生疏,少了一些親近和熱絡,他不再有哪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再有匪夷所思的舉止,他不再和黛玉膩膩煩煩身前身後的逗她開心,兩人或有交談之處,也是短短輒止,林瓏似乎有些刻意回避她,這跡象很微妙,可是焉能逃脫黛玉的知覺?

行程豐富多彩,江山果真秀美萬狀,幾人就如置身萬花筒中的一般,常常有驚喜,經常有意想不到的所見所聞,可是逐漸地,這些在黛玉眼中都不再重要,黛玉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蹙眉凝思,可一切如舊,沒有不妥,究竟是哪裏出了不對,無據可依。

這日乃五月十六,是林瓏生日,幾人剛好遊曆至驪山城,黛玉因悄悄和胤祥商量為林瓏慶祝,胤祥便先叫小子去打點好了,行至是處,已是中午時分,幾人簡單整理一番,各自洗了個澡,胤祥便提議去附近山上打獵,林瓏自然應和,時值盛春,草木繁盛,林中各色各樣小動物俱全,二人盡興而獵,至日頭西斜時分,馬上已經都裝不下,下至半山腰,枝繁葉茂的花掩映之中,有一溜小小巧巧十餘隻亭子,似專為休息而設,十分幹淨,各自均命了名字,有春秋亭,山墨亭,染桃亭,滴水亭雲雲,林瓏笑道:“這裏倒好,隻是藏得深,若不是你帶我來,我還不知道有這好去處呢。”

黛玉並沒有和兩人一同打獵去,見他們來了,便親自為斟上兩盞茶,小丫頭端著送上來,他二人便將打來的野味交予一邊的下人,林瓏見幾個丫頭小子在一邊垂首侍奉,石桌上早擺下了四五個大食盒,並兩壺好酒,因覺詫異,隻看胤祥,胤祥笑道:“這裏乃是官山,原不許人打獵的,這好去處自然也沒幾個人能來得,若平日什麼醃臢的人都來玩逛,今兒哪兒能得這麼清爽幹淨?若不是為了你,我也不和那些官員們費這口舌了。”

林瓏一時不解,笑道:“為我什麼?”

胤祥笑道:“你可真得糊塗了,今兒你自己生日,難道都不記得了麼?明兒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

林瓏恍然大悟,哎唷一聲,笑道:“該死,忘了什麼也不該忘了這大日子!”便摩拳擦掌,連忙就邁開大步,上來掀開食盒,見裏麵各色美食佳肴,山珍海味,香味撲鼻,俯仰長吸,笑道:“太好了,都是我愛吃的,還是你們有心,多謝多謝。”惹得胤祥和黛玉都笑了。

胤祥便道:“是林妹妹偷偷告訴我的,我二人遂商議了,在這裏給你做生日,這酒可是封壇深埋的陳年老酒,你有口福了。”

林瓏便看黛玉,黛玉也正看他,四目相對,林瓏心中一刺,便笑道:“既如此,我可等不及要先飲為快了!”

遂不顧許多,自先啟壇斟滿,又將胤祥的也斟滿了,斜陽夕照,餘輝若金,整個樹林鳥語花香,林瓏先時還等胤祥,後來自斟自飲,一盞接著一盞,臉上兩片紅豔,雙眸漸漸迷蒙,黛玉勸他少飲,他隻不聽,口中笑語不斷,今日似乎比每日更興奮,滿桌隻聽他指手畫腳,開始還坐在石凳上,後來站上去,至於興處,下來邊演邊說,開心異常,後來實在酒沉了,方蹭回桌上坐下,此時兩壺酒都已告罄,連黛玉和胤祥也都醉了。

胤祥本打算的太陽落山前下山,可難得林瓏喜歡,就延誤了些時,加之不久自己也醉了,連最清醒的黛玉臉頰都飛上兩抹嫣紅,人到醉境,已顧不得許多原則規製,一切全憑興致心意,不知不覺間,太陽早落了下去,一輪皓月升上半空,天空深藍,點點星辰點綴,此日十六,乃一月中月亮最圓最亮之日,黛玉因熱,已悠悠自進一個個亭子中看壁畫,擇其中一座,靜坐賞月,剩胤祥和林瓏一處,口中還隻含混不清敬酒說話,桌上杯盞已東倒西歪,林瓏持著空杯,屏息凝神,胤祥撐著身子,忽然笑道:“臨亭賞月,煢山聞香,人生有此數日,實可謂幸福矣。”

林瓏靜靜一笑,說道:“從我認得十三哥開始,十三哥就向往此境,直至今日未變,倒不知十年之後,你是不是還是如此。”

胤祥凝眸,半日,笑道:“從我認得二弟開始,就不知道二弟心中向往的是什麼,有時候我認為是朋友遍天下,能得左右逢源,未免乃人生一大得意,後來發覺,這不過是二弟的一種手段罷了,做到極致,也不過是你人生的點綴,有時候,我還一度認為二弟所樂者,是對錢和權的追求,不過現在又覺得,這也不是二弟心中真正想要的,功名權勢,你比有些人更容易割舍和放棄,有時我感覺二弟斤斤計較,一毫一厘不肯輕與他人,有時又覺得你拿什麼都不在意,就像一根本就不是你的一般,我自認很了解你,可是交往越多,卻越覺得自己是錯的。”

林瓏眉頭漸漸蹙起,一語不發,胤祥獨自沉浸在所說之中,到此,不由得輕輕一笑,說道:“我四哥曾經還說讓我小心你,他說他看不透你,我也不會能看透你的,我那時不信,現在才知道,他其實說的是對的,我和你兄弟數年,果真看不懂你,二弟,你說,在你眼裏,你真正向往的,到底是什麼?”便雙眼定定看他。

林瓏緊抿著唇,像在思索一個連他自己都很迷茫的問題,忽然淡淡一笑,輕聲啟齒,恍若夢囈般說道:“向往這東西,是會隨著人心和環境變的,十三哥十幾年的生活沒什麼變化,所以你的向往始終如一,我就不同,十五年前,我的向往是能躺在山坡上曬太陽,能用一隻很小的石子打中天上的麻雀,我向往偶爾會有獵人遺落在山裏的野兔,能讓我偷偷烤來吃,長大一點,我希望以後能變得很強大,能理所當然地守在心愛的人身邊,讓她安心,踏實,幸福,我向往跟她相守終老,而現在——”

林瓏伏在桌子上,看到了黛玉的側影,月光灑在她夢一般的臉頰,美妙絕倫,他微微一笑,眼睛裏又有一絲不爭氣的霧氣悄然竄出,當下坐起,將杯子向口中不斷傾倒,豈料裏麵早已一滴酒都沒有了,放下杯,方說道:“現在,我最向往的事,就是能吃一粒藥,然後把前塵往事,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