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頭頂一夜的雲層已經消散,溫馨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頭來,林瓏仿佛隔了一個世紀,才重新看到這久違的陽光,馬兒經過一夜漫無目的奔跑,不知道將他帶到了哪一個城鎮,人們臉上都露出笑容,喜氣洋洋的,長長的街道沐浴在耀眼的陽光裏,望不到盡頭,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路邊的酒家傳出誘人的粥米酒菜香味,一架豪華的官車從他身邊駛過,馬夫揮舞鞭子的時候,無意抽到了他的小腿,林瓏卻半點不覺得痛,一匹拉著貨物的馬兒在放聲長嘶,於是很多喧嚷的叫賣聲,都淹沒在這仰天長嘶之中了,剩下一個個符號般的口型。

路上的人腳步匆匆,林瓏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要去幹什麼,那些嘈雜聒噪的叫賣聲,他置若罔聞,很長一段時間,他不知道這些都跟自己還有沒有關係,還有什麼關係,漸漸地,那種人群獨特的氣氛又重新撲麵而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生活的氣息是那麼鮮活,所有人都在享受著清晨的生機,生存的喜悅,林瓏在心底輕輕一笑,或許這些人不會想到,在這樣美好的日子裏,竟然有人會悲傷,會難過,會傷心落淚,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他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會痛哭出聲,他會跑到天涯海角對整個世界瘋喊,可事實他猜錯了,他所表現的,隻是平靜,沒完沒了的平靜,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適量的痛苦才可以使人喋喋不休,而真正的痛苦卻會叫人沉默,思想冰封了,什麼都是遲鈍的,哪怕現在有人出來要他的命,他都不會躲閃一下,因為他現在連自己都已經感覺不到自身活著的氣息。

林瓏抬起頭,金亮的陽光照亮了他蒼白的臉,他喃喃說道:“好美的陽光,今天一定是一個大晴天。”一個剛要開口和他討吃食的小乞丐聽到他含笑自言自語,詫異的看著他,連忙走掉。

林瓏閉著眼睛,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金紅色,不知不覺間,他感受到自己已經熱淚盈眶,調轉馬頭,雙足在馬腹間用力一踢,馬兒重新向著來路飛馳而去。

一路上,林瓏總是踢馬,好像要逃離在身後追逐他的驚恐和悲哀,純白的良駒像旋風一般向前疾馳,鬃毛迎風飛舞,林瓏向來愛惜它,十多年來,它從沒奔跑地如此費力,可是今天,主人好像瘋狂了一般,它吃力地喘息,鼻孔噴出一陣陣熱氣,可速度卻是越來越快,洶湧的晨風吹刮著林瓏眼角的淚水,兩旁的景物在飛快地後退,那種風馳電掣的速度,讓他興奮,他腦海中突然有種很強烈的願望,到邊疆去,到軍隊中去,和敵軍賊寇廝殺,在戰場上浴血奮戰,聽無數箭矢飛來時嘶嘶的像毒蛇吐信的聲音,感受生命在刀尖上撕扯躲閃的快意,他瘋狂地想聽一聽,當生與死之間的那條線極力緊繃,在像一隻琴弦一樣即將怦然斷裂的聲響。

林瓏的眼睛血紅血紅,可是,當溫暖的陽光溫柔地一瀉千裏,將整個大地完全籠罩,他終於漸漸褪去了野獸般的暴躁,靜默在大自然慈悲溫柔的一雙手裏。

或許他應該對胤祥說明情況,說他早對黛玉情有獨鍾,請他看在兄弟的份上讓路,或許去責問或祈求黛玉,讓她念在那些美好的過往,能把一生交付與他,可是這些念頭不過都是一閃,就被林瓏拋在了腦後,他不會去做,因為沒有必要,愛情,不是依靠哀求和憐憫得來的,就算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但總還留下了尊嚴,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已經將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給了黛玉,他相信自己再不會獲得激情,再燃燒不起男女之間的情火,如今他的心境,如寒冬的堅冰,清冷無比。

林瓏咬緊牙關,任憑淚水在臉上一點點風幹,他在心底默默地說:感謝上蒼,你解除了我的精神枷鎖,如今,在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束縛我了,我已經十九歲,我已經可以自己去闖,眼前應該還有很多別的重要的事該讓我去做,值得我去做,不止這一段,不止這一段。

與其得不到,不如就放手,與其埋怨上天的不公,不如感謝他,讓自己的人生多了一種閱曆。

駿馬狂奔,四個多時辰之後,林瓏方又回到了賈府,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一般,默默回到自己的小九寨,龍兒迎上來,上下看他,問道:“爺昨兒晚上做什麼去了?”

林瓏回道:“和朋友聚會去了。”

因林瓏之前也常有夜不歸回之時,丫頭們都不以為意,龍兒點頭笑說道:“林姑娘早還來問爺了,見爺不在,就先回去了,還告訴說,若爺回來,叫去找她。今兒是咱們搬出去的日子,東西早都收拾好了,車馬我也叫人先預備下了,隻等爺發話,可就等你不回。”

林瓏嗯了一聲,因叫小丫頭端來洗臉水,懶洋洋洗漱了,又換了一身衣服,四下看去,花盆,茶具,繡帳,翠簾都已經收了起來,牆上的小飛刀盤也已經被拿下來,牆上麵一個淡淡的輪廓,並許多小小的黑孔,屋內已經有些空空的,如果稍微大聲一點講話,竟然會有回聲,林瓏想起那些昔日年少的歲月,那時候每日過得多麼愉快充實,心裏便有些空洞洞的苦澀,眨眨眼,說道:“那就馬上走罷。”

龍兒愉快地哎了一聲,小丫頭們都忙得很有幹勁兒,林瓏有些呆呆地看著,有種若有所失的悵然。

不說這裏,話說瀟湘館那邊,黛玉也等久了,因今晨一直等著林瓏不來,便去找他,偏生又不在,若在往常,林瓏去哪兒,必然先來告訴一聲的,心中很有些納悶,直等到中午過了,丫頭來說‘二爺回來了,請姑娘收拾好了,這就走呢。’,黛玉不期這麼快,卻也欣然,東西早都收拾了妥當,餘下的無關緊要的東西都賞了那些留下的小丫頭婆子。

便和林瓏一起去和賈母磕頭辭別,此時府內上下自然都百般囑咐,千種妥帖,因賈母年邁不喜分別,一時間淚眼婆娑,許多人便也隨著,竟也灑下幾點眼淚,跟著虛應禮節,胤祥因林瓏和黛玉要走,也不想自己在賈府待著,一個上午,竟也將東西都收拾好了,車馬兩駕,自先等在外麵,姐妹們這時候像生離死別的一般,簇擁著黛玉,依依話別,黛玉雖然對她們也已經淡了許多,畢竟不同與其他人等,想起往昔姐妹一處時之景,也不由得紅了眼眶。

黛玉因覺林瓏仍言笑晏晏,卻多了一些古怪氣息,形容不出,亦不知為何,和自己也多了幾分生疏淡漠,心中狐疑納悶,便將別人都且靠後了,一直想跟他說話,因尋了一機,問林瓏道:“聽小丫頭說哥哥昨兒整夜未歸,是與人聚會去了?”

林瓏也不看她,說了聲是。黛玉便問道:“是和誰?”

林瓏閑閑說出了幾個,便道:“你先上車吧,我想起一件事還沒辦。”沒等黛玉說話,自跑回去了,黛玉隻得落落地先上了馬車,那邊一大群人簇擁著胤祥說話,胤祥淡淡應付,偶爾和黛玉四目相對,笑了笑,黛玉臉微微一熱,便從掀開的小縫裏長盯著門口。

不一時林瓏方出來,自乘了一匹馬上車了,胤祥因有事問林瓏,見他並不和黛玉同乘馬車,便也叫下人準備馬匹,黛玉車馬在前,兩人在後。

出了長巷,胤祥因問林瓏:“昨兒睡得如何?我吃醉了,折騰了一夜。”

林瓏嗬嗬笑道:“我酒量大呢,又出去玩了一夜回來。”胤祥點點頭,想說什麼,又止住了,隻笑笑而已。

林瓏望著前方黛玉淺翠色帶著鵝黃花邊的小馬車,有些癡然,街市的喧囂就在耳邊,他置若罔聞,半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叫了一句:“十三哥。”

胤祥看他,看到林瓏的麵孔十分嚴肅深沉,但很快,又變換成一幅無所謂的笑容,十分迅速,快到讓胤祥感覺方才的所見,隻是自己的錯覺。

林瓏笑道:“十三哥要先回京城麼?”

胤祥想了想,笑道:“也許罷,反正暫時也沒什麼事做,除了回皇宮,也無處可去。”

林瓏便笑道:“既然沒什麼事,不如跟我們一起吧,以後我當了官,十三哥又忙起來,咱們再見就難了,倒不如趁這個機會,大家好好暢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