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極端的人畢竟是少數。
與動輒貪腐億萬,出手賣官鬻爵的“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的“大老虎”相比,更多的貪腐者的行為準則是非常穩健的。
他們貪腐的資產可能都沒有上千萬,隻不過是工資收入的幾十上百倍而已。他們從沒有賣官鬻爵,隻是賄賂討好上級以求升職而已。他們會拒絕風險過大的貪腐行為,他們隻接受自己認為絕對保險的賄賂。他們研究《孫子兵法》和《曾文正公全集》,他們非常謹慎的對待男女關係,他們在民間的口碑都非常不錯。
相聲諷刺愚蠢的貪官,紀委隻逮捕狂妄的官員。
隻要夠精明,夠謹慎,夠小心,貪腐還是可以的。
這就是夏言並不喜歡春晚反腐相聲的原因。
反腐絕不應該是槍打出頭鳥。
槍打出頭鳥,隻不過是讓鳥兒不出頭而已。
反腐應該是雞蛋裏挑骨頭。
反腐應該像種族滅絕。
要徹底擊碎那些“大智若愚”,“大象希形”,“大音希聲”的貪腐界隱士們的信心和防禦牆。要讓他們真正的人心惶惶,真正的草木皆兵。
讓他們徹底放棄僥幸心理,從“貪腐要謹慎”,變成“貪腐不可行”。
夏言希望,他做的事是有意義的。
但他心裏也知道,自己目前拚盡一切的所做的一切,已經為自己挖好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墳墓。
如果能做到,夏言希望,陳國成為自己的殉葬者。
對陳國的調查已經持續了三年。
夏言的布局也很謹慎。
他絕不急於求成。
在市政府從事清潔工作整整一年後,確保取得了工作人員的信任之後,他才緩慢開始正式的監聽工作。
安裝的竊聽器,在設定了夜間休眠的情況下,最多也隻能持續工作一禮拜。但對夏言來說,並不是每個地方每禮拜都有機會去更換竊聽器。
而且,他在更換竊聽器這件事上保持著絕對的謹慎。隻要發現他安裝的竊聽器有任何一絲被別人發現的跡象,他就會馬上放棄。
雖然他並沒有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但他隱隱從心裏覺得,一定已經有人已經發現了他安裝的竊聽器。隻是還沒確定是他,或者還在釣魚,隻是他還沒有被捕而已。
夏言想,如果自己敗露,那麼也許會被控訴間諜罪,或者危害國家安全罪,當然,很可能多罪並罰。
不過就像大多數貪官的心理一樣:“做一次和做十次是一樣的”。
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謹慎,謹慎,再謹慎。
他對前路的唯一冀望,就是把陳國打翻船自己再落網。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生命真的很無稽。
他隻是隨便的選擇了一個遙遠的和自己八杆子打不著的人作為敵人,然後獻出生命與之戰鬥。在偶然看了《堂吉訶德》之後,他覺得自己像是那位瘋騎士了。
也許那張牙舞爪的巨人隻是風車而已。
也許陳國真的清如水明如鏡。
這一切隻是他自己的幻想。
明明不過是孱弱的病夫,卻自以為是勇猛的騎士。
當有這些想法的時候,夏言就必須喝上一點酒。
酒精會讓他幾乎要炸裂的頭腦冷靜下來。
當他的思維因為酒精的影響變得緩慢,他就會想起自己的初心。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有權力存在的地方,就需要反腐。
他已經不能回頭。
分析儀裏的風扇嗚嗚地快速轉動著,夏言緊緊盯著屏幕上的畫麵,臉上的皮膚裏慢慢滲出難聞的油質。
他需要緊緊盯著屏幕看五個小時以上,才能檢索完全部畫麵。而這之後,他的視力幾乎降到平時的十分之一。
這中間,他滴了八次眼藥水。這種眼藥水可能有刺激淚腺的作用,藥水或者眼淚從眼眶裏淌出來,連衣領子都是濕的。
突然,他按下空格鍵,畫麵定格。
五小時以後,他什麼有用的也沒得到,除了進衛生間幾乎連馬桶都看不清楚的眼睛。
陳國太謹慎了,或者,自己的辦法還是不對。
坐在馬桶上,揉著疼痛的雙眼,夏言輕輕的哭泣起來。
這時候已經是淩晨六點了。
半小時之後,他打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邊的人一聽就還沒睡醒,聲音裏透著一股茫然。
夏言道:“我幹了。”
大年初一,在小區附近的一家中老年活動中心的麻將單間裏,夏言和徐國才見了麵。
徐國才開門見山:“夏哥,這事咱們既然幹了,可就沒退路了。兄弟事先跟你說好,咱誰也不許出岔子。誰出了事,另一個都跑不了!”
“我知道。”夏言道,“你出技術,髒活我幹。”
徐國才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他起初在東莞賣對講機和電台,鋪子被查抄以後,其他人都被拘留,隻有他一個人跑了。後來跟人合夥賣盜號木馬,遊戲外掛和電腦病毒,跟他合夥的人被判了一年,他還是沒事。徐國才和夏言是大學同學,兩個人住在一個宿舍,徐國才深知夏言的謹慎更甚自己,他需要這樣一個合作夥伴。這幾年兜兜轉轉,剛掙了一點錢出了事,他的那些搭檔因為自己不小心被逮進去,為了封他們的口,他自己的錢還貼進了對方家屬的腰包裏。他很不滿意,如果能和夏言這樣精明的人合作,他才有可能真正做成事情,真正賺到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