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道:“爹爹——我想吃娘煮的麵。”
忽然關卡外傳來一道洪雷般的聲音:“故人來了,也不想迎嗎?”
林山石抹幹淚道:“這該是萬雲龍來了,爹爹明日還有一場大戰,這個你就幫我接了吧。”
林芷彤道:“好,不過打完這場,我就有幾個月不能動了。”
林山石奇道:“為什麼?”
林芷彤拿起茶溫了溫手,醞釀了一會兒道:“在江湖上中了一種古怪的毒,運氣就會腹痛。不過沒什麼,看過大夫,隻需靜養就可以了。”
林山石有些失落道:“這關卡還是守不住,終歸是守不住的。”說罷輕輕一笑:“也好,萬事盡力就可以了,豈能事事如意?你要答應爹,可以逃時你必須逃走。”兩人一齊走出關卡。
萬雲龍一躬道:“原以為林老弟一介武夫,功夫有餘,勇氣不足。沒想到還玩了把單兵守城,獨抗耿精忠、吳三桂、清廷、天地會四處高手。實在佩服!所謂勇者,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概就是指林老弟這樣吧。”
林山石道:“萬大哥好,我談不上什麼勇者,這白欒是我殺的,糧倉我是不給的。”
萬雲龍摸一摸光頭,道:“那這一架就躲不開了。林老弟,我不太確信能不能打贏你,若我贏,你讓一條道,老哥絕不傷你;若我輸了,你也別傷我,更別傳出去,如何?”
林芷彤哈哈大笑,覺得這和尚倒是小人得可愛。
林山石道:“好,不過不是我同你打,是我女兒同你打。”
萬雲龍變了臉色。
林山石拱手道:“實在不是看不起大哥。一是我還有傷在身,二是我和他人有約在先,三是小女機緣巧合下學了不少怪東西,初見之人,幾乎都要吃點虧。萬大哥千萬別把小女小瞧了。”
萬雲龍嗬嗬直樂:“林老弟真實誠,連有傷都說出來。若不是你這糧倉實在太富,今日和尚轉身就走了。但貪官的東西總是最多的,我若不取了,可能就有天地會的弟兄餓肚子。此倉糧食還夠幾萬人吃幾月吧,這群狗日的貪官!明朝亡於沒錢,但其實明朝大臣家裏個個有無數的金銀財寶,如今又輪到清朝如此了,這個地界,其實沒什麼悠久曆史,因為沒有什麼新鮮事——既然如此,侄女,別怪伯伯以大欺小了。”
林芷彤站好二樹鉗羊馬,擺出了白鶴拳的手勢。
萬雲龍臉色微變,說了句“真怪”,兩個鐵拳如雨點般向芷彤襲去。芷彤一邊用白鶴手法防守,一邊還要用紫霄影形躲避,才堪堪閃過萬雲龍的攻勢。
林山石大聲道:“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對了,身子再低一些。”
林芷彤這才明白,爹爹讓她出戰,是在傳自己功夫,這些口訣,該是爹爹這段日子悟到的吧,以前從未聽說過。
林山石又道:“攻擊時以銳入穴,女子力少,但其實人之要害本就柔軟,又需多大的力?多擊首腦,不在乎招式好看與否,上揚手遮其眼睛,下揚手攻其陰囊……兵無常形,水無常態,練招而不拘泥。”
林芷彤一會兒手忙腳亂,一會兒又茅塞頓開。當聽到“人之要害本就軟弱,上揚手遮其眼睛,下揚手攻其陰囊”更是高興,覺得和自己所想毫無二致了。倒是與以前父親傳的那靈動優雅、敦厚守拙的白鶴拳大相徑庭了。
林山石又道:“左攻其耳,右截其膝蓋,連環衝拳,直撲臉麵。”
萬雲龍剛開始不太適應這女娃的打法,因為江湖就沒出現過這樣怪異的功夫。如今林山石一邊指導,女娃一邊攻防,頓時壓力少了不少。心想:你爹固然是旁觀者清,但這樣大聲說出來,我不也聽到了嗎?他這一提醒,其實提醒了兩個人。頓時心中大安,運去大力羅漢拳,想趁著其爹所說招式的空當,將芷彤擊倒。哪知林芷彤一向不怎麼聽爹爹的教誨,知其大略,便自由發揮。萬雲龍還在防著林山石指點的動作。林芷彤忽然欺身過來,一招八極拳裏的近身肘法,打碎了萬雲龍的鼻梁。中國拳法強調肘法的並不多見,雖有“寧挨三拳,不挨一肘”的拳諺,但肘法都需要很近的距離。高手相逢,豈能這麼容易近身?偏偏林芷彤學過紫霄形影,那近身之快,別說萬雲龍自作聰明想錯了招式,就算沒想錯,能不能躲開也在兩可之間。
萬雲龍頓時如入了山西,眼睛鼻子都是一股酸酸的醋味。林芷彤還是不夠老到,若此時施出連環肘法,萬雲龍一命休矣。偏偏此時停頓了一下,萬雲龍忙忍痛後躍一步,氣呼呼地咧嘴,忽然哈哈大笑:“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這點年紀,就有此等修為。非得娘胎裏學武,又際遇非凡才行。天才並不罕見,萬人中總會生出一個,但也要有名師指點,還需名師不霸道,才能把天賦完全用起來——看來我這小侄女是全做到了。”
林山石自豪地望著女兒:“她確實有些天賦,我這麼大時,招式練了不少,可完全沒通。”
萬雲龍歎氣道:“你也有兩種天賦,一是比他人都要努力的天賦,一是比他人都要喜歡功夫的天賦。若不是俗務纏身,灑家也真想和你一樣純粹——好了,灑家也無顏站在此處了。本來就不想過來的,但頂著天下第一高手天地會大龍頭的牌子,軍師被殺了,不過來又說不過去。如今輸了,怎麼來,就怎麼去吧。”
林山石拱手道:“恭送萬大哥。”
萬雲龍撕了一截袖子,捂住鼻子,邊走邊道:“不過爭奪糧倉不同於簡單的江湖恩怨,說不得下次朱三太子也要親來,肯定會帶上十來個高手,慢慢耗你們父女兩人。這糧倉,你還是守不住的——匹夫之勇,固然英雄,也必然短暫。”
林芷彤想說點什麼,捂著肚子蹲下了,吃了顆清寂大師的藥,也過了半個時辰才止住了疼痛。林山石跑前跑後,給女兒倒好熱水。
林山石道:“趁著這幾日,爹爹把悟到的一些白鶴拳理都傳授給你。”
林芷彤高興道:“爹爹,你好似又學到一些新東西了。”
林山石笑了:“不是學,是長出來的。隻要你長期思索同一個東西,無論這東西是什麼,自然都會有新玩意長出來。爹爹也是癡,什麼傳兒不傳女,其實何必著相。過幾日爹或許還在,或許就走了。若爹爹離去,你就下山,把我這拳法傳下去吧。”
林芷彤道:“我才不下了。爹爹,我去找過清寂大師了,他們就在漳州施藥。若得南少林援手,車輪戰也不必害怕了。”
林山石一震道:“你還認識清寂宗師——算了,又何必把世外高人拖進麻煩裏了——若他真上此山,南少林百年古刹,隻怕會被那群自以為大人物的流氓一把火燒掉。人活於世,萬事都隻能靠自己。給別人造成麻煩的,千萬不要開口,尤其是對好人,更不要開口。”話畢,林山石灑脫一笑,開始一招一式,一點一滴向女兒傳授起改造過的白鶴來。父女俱是武學癡兒。癡者,裏麵自然有不癡者無法體驗的開懷,對於林山石和林芷彤來說,功夫不僅是武學、成就、本事、技巧,還是生活、習慣、親情、記憶……於是兩人談到三更漁火五更眠,俱無睡意。渾然間,不知東方之既白。
翌日,武當尤可遊風塵仆仆走了過來,一開始假裝成當地饑民,想混進去。林山石一眼看出他有功夫,攔在關卡通道處。尤可遊還學了幾句福建話,又往前闖。林芷彤笑道:“尤師傅,這次出手收多少銀子啊?”
尤可遊不料側福晉在此,但臉色不變,緩緩施禮道:“知我者側福晉也。若能燒了這糧倉,貧道可得一千兩紋銀,六十個京城戶籍,我的武當山三豐派也可以搬到帝都了。所以還請側福晉、林大俠成全,若是想分錢也可商量,如今一個京城戶籍能賣三百兩紋銀。”
林山石站了起來,晃了晃左手,已經複原。他愛撫了一下女兒道:“乖女兒,昨夜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讓你看看最好的白鶴。”
林芷彤有些擔憂,附耳過去:“爹爹小心,此人人很差,但功夫不差,是大清比武擂台的三大高手。遊身八卦很滑,最善於一邊防守,一邊找空當。若爹爹一味強攻,千招也難以拿下他,倒中了他所擅長的打法。好在這家夥誌在燒糧,又身在耿精忠的地盤,絕不絕敢拖太長時間。爹爹隻需不求速勝,也慢慢拖著他,尤可遊的八卦自然會亂。”
林山石眼裏閃出一道精光:“不用。”
說罷欺身而上,雙掌化成刀影,招招覓敵要害。尤可遊猝不及防,雖踏著九宮八卦全都閃開,也避得非常狼狽。林芷彤心道:“爹爹居然這麼厲害了。這招式霸道得如死神附體,再稱作白鶴拳都有些不像了。”
林山石招式純熟,自然不在話下。那是從小到今癡練三十年的果實,再加上幾經生死,恐懼與貪婪全都放下了,完全是心如古井。在他的眼裏,這功夫也好,招式也罷,竟是越練越少,越練越簡練。倒和林芷彤自編的東西不少不謀而合。尤可遊一生練武,但多半是在師徒講手或者比武擂台上度過,如何見過這樣隻想要人命的過分打法——一點都不符合中庸平衡之道。但明明看著對手出招簡單,你還不得不東躲西藏,林山石就一個標月指直取自己喉嚨,也讓自己再也抽不住手來攻擊。雖步履仍然轉得輕快,卻已越來越心煩。心想身為清將卻處藩王境內,若還不速勝,萬一被發現怎麼得了,便咬牙轉守為攻。林山石一愣間,也露出了些破綻。武當掌門畢竟名不虛傳,頓時找到了林山石小腹破展處,一掌擊了過去。按照武理此時林山石必然撤步回防,攻守之勢也就變了。哪知林山石是在戰場上悟到了太多功夫,有一個便是以小傷換大勝。小腹挨上一掌,取了敵人性命,值了。竟不退反近,一拳打在尤可遊太陽穴上。尤可遊頓時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林山石也外後飛出幾米,吐出一口血道:“女兒,這就叫‘舍身’——八卦掌果然厲害,將清寂大師給你的藥,分些與我。爹該還有一場約會,當是爹爹最後一戰了。”
空山新雨後,無花無酒,亦無柔媚的陽光,雨走秋寂莫,風冷山同悲。
賴天德終於走了過來。林芷彤想說些什麼,都被林山石擋住。林山石居然第一次讓開關卡,將賴天德放了進來。又用茶碗倒了兩杯茶,兩人摟在一起,一飲而盡,如失喪多年的朋友,又一齊放聲大哭。然後,彼此眼神一對,跳上了石桌。
賴天德道:“我是嘉定人,與滿清勢不兩立。雖然吳三桂也不是好人,但如今隻要讓滿清不高興的事,我都高興去做。得罪了。”
林山石點頭道:“人各有各的宿命。若我不是出身少林,不聽那麼多武俠,也不會走到今日。賴兄,你動手吧。”
林芷彤望著兩人在空中纏鬥,正如一隻白鶴同禿鷲盤旋爭食。招式並不好看,卻說不出的驚心動魄。高手相爭,沒有熱鬧,隻有悲壯與淒涼。
林山石同賴天德幾乎一齊倒在地上。林山石的傷勢更重一些,嘴角的血如泉水般噴出來。
賴天德鐵青著臉,道:“林山石,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又受傷了。若不是你腹部先中一掌,我隻怕贏不了你。”
林山石強笑道:“誰耐煩總是拖延個沒完?十日之約已經到了,那就該打了。再說死在高手手裏,好歹是敗於英雄,總比過些日子死在一群狼狗手中好。”
賴天德搖搖晃晃站起,歎了一口氣,淚沾衣襟,轉身就往山外走:“你的糧倉,我偏不奪。”
林山石吃了一口清寂的藥,但仍然轉不過氣來。林山石輕聲道:“芷彤,爹要走了。不準哭鼻子哦。人固有一死,武者死於戰場。這便是善終。”
林芷彤驚道:“爹,你叫我什麼?你不是一直叫我希娣嗎?”
林山石躺在女兒懷裏道:“你想叫芷彤,便叫芷彤吧。以後獨闖江湖,無需太多顧忌。人隻有一輩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經曆。”
林芷彤道:“爹,你別死。我們林衝的後人,沒有這麼容易死掉的。”
林山石嘴角一撇,道:“你的老爺爺叫林水田,是個篾匠——這是真正可靠的先人。”說罷,如釋大負般趴在林芷彤腿上。
林芷彤厲聲叫道:“爹——”但淚水,終於再也喚不醒這個男人。
閭丘丹逸帶著幾個天地會高手,衝了進來。緊接著一大漢,拿強弩封住了關卡通道。
和香主道:“哈哈,太子真是神機妙算。跟著賴天德身後,做了這個黃雀。不費吹灰之力得此要塞,如今古一糧倉算是天地會的了。”
張香主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鄭世子,還有我們天地會齊手複明,本來就我們天地會最弱。如今有了這個糧倉,我們兄弟說話聲音也大了。”
和香主道:“咦?這個婊子也在——他是林山石這叛徒的女兒?”
閭丘丹逸見到林芷彤,抬起頭左顧右盼。
林芷彤放下父親的屍首,緩緩站起,怒目而平靜地道:“朱三太子,請你出去。爹說了,此關卡,非饑民而擅入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