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撫住自己胸脯,他沒有迎來賴天德,卻迎來了另一個對手。前幾日,清軍一支偏師忽然從江西繞道直攻閩南,就趁此時,清八旗的一位高手混入漳州,出現在關卡麵前。
釋可喜道:“林大俠,你該知道這是朝廷的糧食,還請你不要監守自盜。”
林山石道:“朝廷若不分給百姓吃,盜了,那叫替天行道。”
釋可喜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我認識貴千金,還傳過她幾日功夫。我同你同出一門,都是少林弟子。”
林山石道:“那就更該知道與人為善。”
釋可喜道:“如今你有傷,我本不該乘人之危。但朝廷有命不敢不從,我隻有一個時辰,若不能成功,回去就升不了將軍。”
林山石道:“你是否升官對我並不重要,我在乎的是鄉親們的命,若要放火燒倉,就從我屍首上跨過。”
釋可喜睜著半是嘲弄半是驚恐的眼睛道:“你是聖人?”
林山石道:“不是,隻算俠客。”
釋可喜哈哈大笑,可很快笑容就凍住了,因為他覺得眼前這個居然真是位俠客。釋可喜道:“我本隻打算打傷你,但現在必須殺了你,再放火燒掉糧倉。你知道為什麼嗎?”
林山石若無其事地道:“因為你曾想做俠客,為了吃好點、穿好點,沒做到。”
釋可喜道:“對,哪個練武的沒想過?你讓我自卑了。”
林山石點頭道:“明白,所以你一定要殺了我。對於一個練武者,做不了俠客,縱使做了將軍也未必會讓自卑少一些。”
釋可喜道:“好了,我提醒一句。師兄,我是北少林青年一代翹楚,很自信沒人能單臂勝我。你小心了。”
狹小的關卡裏,林山石與釋可喜這一南一北的少林高手對抗起來。釋可喜的伏魔指快若閃電,林山石的白鶴拳已經出神入化,本來很有一拚。可惜這是隻折臂的白鶴——釋可喜幾次都快要拿下林山石了,但總在最後關頭動作稍慢被林山石躲過。高手過招都在毫厘之間,林山石抓住釋可喜一個漏洞,一招綿掌擊中了釋可喜的小腹,釋可喜慘叫一聲,退出了關卡……
林山石往前一跳,道:“你在放水?”
釋可喜吐出一口鮮血,道:“不是有意的,是另一個自己擋住了我。幾次都可以殺了你,但莫名其妙就猶豫了。”
林山石道:“那是你小時候念經太多了。想成佛固然還需要修行,想做魔卻也沒那麼容易——你走吧。”
釋可喜歎氣道:“你這倉庫怎麼都守不住!雖然關卡隻能容一人通過,但我若派出十位好手,縱使勝不了你。隻要車輪戰,遲早有一刻,你會油盡燈枯。”
林山石心裏一驚,原想著有此城牆,有此關隘,背後又有這麼多糧食,自己怎麼都可以拚一下。釋可喜一說此話,心頓時涼了半截。若真有人這樣做,如今自己孤身守城,人非鐵石,功夫再高,又如何經得住輪番來熬。
釋可喜道:“與其這樣,還不如給我燒了。隻要你肯燒,隻要這些糧食落不到耿家手中,便是大功一件。否則,我能想到的計策,耿軍帳下不缺謀士,就沒人想到嗎?”
林山石道:“此計你不要外說,可能別人想不到。”
釋可喜笑了:“在下在軍中不算聰明,久在行伍的人都不蠢,再蠢的打過幾次戰也會被死亡逼得聰明起來的。耿家的人之前沒想到,或者以為可以同你攀交情,或者低估了你的功夫,或者還沒有從前線把好手派過來。下一批人就肯定會知道了。”
林山石已經把生死置於度外了,道:“謝謝提醒。到時我盡力扛。”
釋可喜仰天道:“師兄,你這樣做很蠢。”
“聰明人太多,所以都沒飯吃了。老百姓要吃飽,需要有幾個蠢人。”
釋可喜轉過身去:“你的手什麼時候能好?”
林山石道:“大約還要三日。”
“漳州是福建腹地,清廷暫時不可能派很多高手同時潛前來搞車輪戰。但隻要這糧倉不失火,清軍將領會睡不著覺,打仗前麵拚的是血肉,後麵拚的就是糧草。所以還會有高手混進來,下一個進來的應該是尤可遊,此人武當掌門,心狠手辣,絕不會留情。我想法子拖住他三天,你保重。”
攻城的清軍又被趕出了福建,仿佛隻是為了掩護釋可喜潛入古一糧倉。林山石開始猛地往手臂上抹雲南療傷藥,有時在想,這獨守空城,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可是看到老人小孩拿到糧食後甜甜的笑容,又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又一次,城前取糧食的百姓突然一片接一片地倒地。林山石晃動一下還有些微疼的左臂,心道:終於又來了。
牆外百姓哭聲震天,但林山石知道自己不能衝出這道關卡,牢牢占在關後,等待衝進來的敵軍。
一陣箭雨後,果然有一大漢衝了進來。林山石一看,發現此人是老相識,矮矮胖胖的地趟拳高手。木頭癡死去那一戰,就是這個耿王莊的高手險些衝進了關卡。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林山石不顧左臂疼痛,幾乎招招凶狠,要斃他性命。可這大漢隻守不攻,林山石百十招內也奈何不了他,百招之後,正有優勢。那大漢突然猛退幾步,隻身走出了關卡。林山石害怕弓弩,又怕調虎離山,不敢追擊。正要生氣,另一位漢子竄了進來,同樣隻守不攻,百十招便退,接著第三、第四、第五個耿王莊的高手殺進來了。
林山石心中暗暗叫苦。人就這麼怪,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車輪戰”果然開始了,江山麵前絕無江湖道義可講。連戰五場後,自己的手腳都慢了下來,倒變成了自己專門守,對方進攻。若是一對一,這群耿王莊的打手都不是自己對手,哪怕左臂尚未痊愈,但這樣打法,自己又能撐多久?
到第七人時,林山勉強接了百招,卻挨了兩腿一掌。等逼退了第八個打手時,自己已軟綿綿的抬不起手來。他明白下一個就是自己的死期了,突生一種厭倦。他已不怕死,但隻可惜沒能死在英雄之手,獅子死於群犬,多少有些神傷。若他們能晚來幾日,讓自己和那八極拳的高手先打一場,無論勝敗也都認了。剛長籲短歎完畢,第八個漢子又走了進來,又回到了練地趟拳那位矮冬瓜。
這漢子一拱手道:“林大俠,我是佩服你的。但軍令如山,我也要吃飯,要養家。而且還想吃得好,房子大點。”
林山石道:“我不怪你。得了這糧倉,能分些糧食給百姓嗎?”
“這不是我可以做主,軍人服從命令就是天職。”
“一個男人不是一條狗,在服從命令之上總該還有些東西吧?”
“林大俠,某從小就在軍中,服從就是在下的全部。你我都是行家,聽你的呼吸就知道,你不用打了,降了吧。”
林大俠哈哈大笑:“你既然從小就在軍中,可聽說過投降的戰士?出招吧!”
那漢子麵露難色:“這又是何苦?你若現在投降,關幾年可能就出來了。”
林山石怒道:“出招!”
漢子冷笑著蹲在地上,雙手往前一衝,林山石就飛出數米遠,直直地落到了這半個月都守著的關卡通道之外。林山石心道,此招其實隻需一個白鶴亮翅便可以擋住,可是又哪兒還有做出此招的力氣呢?阮先生講《霸王別姬》,時不利兮騅不逝,這處就該是自己的烏江了。林山石往空中扔了個煙花,袁氏見此煙花,該會從糧倉底部秘道逃走。便舉起標月指,對準自己的咽喉。
耿軍漢子向前走了幾步,知道林山石沒有了站起的力量,道了一句“得罪”,就大喇喇地要走進關卡。
正得意間,突然脖子一涼。一個小女孩從後麵旋風般衝了進來,一掌擊在自己後頸處。這漢子料不到還有人能從外邊進來,更料不到有人步子這麼快,出手這麼狠,睜圓眼睛,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林山石又驚又喜,道:“希娣?你回來了!”再抬頭望去,袁氏也走了下來。
林山石急道:“你沒有逃嗎?你總是不肯聽我的話。”
關卡通道已失,守在外邊的七個漢子排成一排,衝了進來。林山石後悔得直跺腳,剛才應提醒女兒先堵住關卡的。
一個漢子道:“這小姑娘步子真快,沒留意你就混進來了。啊,周老大,你怎麼死了?”
林芷彤對林山石道:“爹爹,你真做孤膽俠客了,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這群貨就交給我吧。”
林山石點點頭,心中忐忑不安,女兒雖天資聰慧,畢竟年幼,又是女流之輩,力氣終歸比不過男人。怎麼可能以一敵七,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個時候回來。但若一定要選個死法,父女倆就戰死在一塊吧。於是,勉力站了起來。
林芷彤輕輕笑著,有兩個耿王高手放鬆了警惕,隻定精會神注視著早已精疲力竭的林山石,根本想不到一個小女孩能有多可怕。林芷彤輕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見有人上鉤,頓時運起紫霄形影,刹那間出手用標月指混著伏魔指法結果了兩人。餘下五人有四個反應了過來,還有一個目瞪口呆,又被林芷彤近身一個橫肘打中太陽穴,死在地上。四人馬上合攏過來,林芷彤左突右擋,居然不處下風。林山石暗暗生奇,雖已經聽聞希娣又拜了幾個不錯的師父,但日子這麼短,又能學到些什麼?未曾想,她變得這麼厲害。正想著,林芷彤倏爾彎腰,踏著怪異的步子離開了包圍圈。紫霄形影是武當多年未現江湖的絕學,這耿王莊的漢子,雖飽經行伍曆練,又何曾見過?就連林山石也看呆了。
林芷彤其實有苦說不出來,四麵遭敵,再厲害的高手也難免手忙腳亂,何況自己真跟高手性命相搏這還是第一次。一輪激戰之後,也有些慌亂。可林芷彤有一點好,越是強敵越冷靜,加上從小被父親師兄捧在手心說不出的自信。她運起輕功,退到了兩牆夾角下。這一下子,就從四麵楚歌,變成了以一對一。林芷彤站好二樹鉗羊馬,記著清寂大事的教誨,守中用中,甩手直衝,頓時劣勢全沒有了。這種古怪的拳法,眾耿王莊的高手,自然也是聞所未聞,猝不及防下,吃了大虧,兩名漢子瞬間倒在地上。
林山石奇道:這是什麼拳?少林、武當、峨眉、太極、形意、八卦,自己多少也算見過。但從未看見此等簡潔狠辣的手法。
第三個漢子謹慎了很多,又多少熟悉了一些林芷彤出手的規律。加上為人小心,躲得遠遠地,練得又是最擅防守的綿掌,於是百招內勉強維持著均勢。最後一個瘦小的漢子突生惡念,趁機向林山石走去。
林山石怒視了一眼,瘦下漢子低著頭稍一停頓,便不管不顧,放著膽子衝了過來,他在賭林山石已被耗光。果然隻是一拳,林山石便倒在地上,瘦子大喜,抽出峨眉刺就往林山石刺去。林山石正要閉上眼睛,袁氏突然用身體擋在了身前,隻聽見慘叫一聲,袁氏倒在了血泊裏。
林山石肝腸寸斷,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力氣,竟然發狂般抱住瘦子壓在地上,用牙齒生生咬斷了他的耳朵。這瘦子狂叫著掙紮開,又要去拿武器。林芷彤已經覓了個空當,解決身前的敵人。回身前來,一個耕手擋住瘦子的出腳。接著又是近身一肘,殺掉最後一個敵人。
父女倆看著袁氏的屍首,抱頭大哭。
蒼山無言,林山石忽然覺得漫山遍野彌漫著的都是五花肉滑的味道,那樣真實和飄渺。一個男人縱使真有了出息,放不下的也就身邊兩三個女人,和一道菜肴。
林山石紅著眼睛,站得筆直:“芷彤,你去堵住關卡通道。我們不能讓你娘白白死去。”
漳州城的百姓仍然在糧倉拿糧食,紛紛傳誦少林大俠的女兒分糧的俠義。但幾日之後,能上山的人也變少了。耿精忠見打不開糧倉的關卡,便派人封住上山的路,敢私自去古一糧倉的百姓,無論老少,可以“殺無赦,斬立決”。曆來碩鼠都有種錯覺,自己地盤所有東西都該是他自己的,所以耿精忠對林山石不是一般的恨,列為第一漢奸。上山取糧的百姓越來越少,林山石就親眼看見有個漢子半夜爬到了關卡前,仍被耿軍的弓箭手射殺。
林芷彤道:“這群百姓真是傻子。反正都要餓死了,湊在一起就上來搶糧食,耿精忠也不可能都殺了吧,況且他的大軍也大多要待在前線。”
林山石歎了一口氣,道:“不要這麼說,這事不怪老百姓。爹爹被冤時,也沒敢做什麼,爹還是武林中人。他們會變傻,也是有人故意把他們養成這般模樣,先把聰明的關起來,在找人教一些錯的東西,獎蠢罰慧,就算不傻的也要裝傻了。”
林芷彤紅著眼睛道:“娘還有木頭癡,都是為他們死掉了,也不知值得還是不值得!”
林山石呆呆地望著天空,哽咽道:“是我害了你娘。她其實一直都由著我的性子,才有了今日。本來她也是可以裝傻的,也打算裝傻的。是我不想帶著一身功夫窩囊活一輩子,也沒想到真會把她賠了進去——若光陰重來,爹定不守這糧倉。”說罷便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