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四海無人(3 / 3)

林山石抱著木頭癡,坐在地上沒起來。

周駝子咳嗽兩聲,拉長聲音道:“聖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還是沒動。

周駝子道:“林大俠。人死不能複生,我會透過我的線,封木頭癡兄弟一個‘忠烈勇士’的名號。大事要緊,你該跪著接旨了。”

林山石橫了一眼道:“抱著孩子不方便下跪,有話就說。”

周駝子一愣,盯著林山石很久,還是念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教頭林山石精忠勇武,護糧有功。又曾救鑲藍旗數人於水火,身在淪陷之區而不失氣節,有蘇武之浩然之風。特抬為正黃旗,賞六品宣撫使司僉事。特令輔佐十三衙門門千總周愛漢,速速焚毀古一糧倉餘糧,以免落入寇手。並速北上,功成必賞。欽此!”

林山石心中暗怒:燒糧倉,開什麼玩笑,那木頭癡不是白死了嗎?

周駝子咂舌道:“正六品,跟我同一個品級了。林大人你是一步登天啊。”

林山石冷笑道:“放屁。”

周駝子也冷笑一聲:“別胃口太大,這官不小了。我從七品的把總到今日的門千總,爬了十二年——這已經算是年輕有為、小心謹慎了。你也看到了,兄弟在糧倉潛藏得多好。”

林山石點點頭道:“六品有很多好處,隻要不站錯隊,個個錦衣玉食。我不是說你放屁,是說聖旨放屁。燒掉糧倉,那挨餓的百姓怎麼辦?”

周駝子臉色鐵青,顫抖著道:“你說——說什麼?你敢說皇——皇上放屁!你大逆不道。”

林山石放下木頭癡,隨口淡淡地道:“周大人不該叫周愛漢啊,叫周愛滿才對。燒糧倉沒有可能,那追封的什麼勇士,也不用了。”

周駝子拿出一塊打火石來:“林山石你可想清楚,為了萬歲爺,為了自己的前程,我周駝子可什麼都做得出來。”

林山石平靜道:“你先出手吧。這次你不用讓我了,我也不會讓你。恭喜你作為一個武者,可以不看人臉色打一場了。”

周駝子突然扔出兩隻回旋鏢,林山堪堪躲過,周駝子便近身過來。

周駝子滑,林山石狠。千招之後,周駝子咽喉才終於被林山石掌根切中,躺在了地上。林山石也中了幾掌,吐出一口淤血。心想:若不是在江西打了一仗,悟出自己的拳理,我斷不是此人對手。此等功夫,卻此等諂媚,真為他師父遺憾。

林山石看了一眼周駝子的屍首,隻有武者才明白武者的分量。此等強悍的八卦拳,要吃多少的苦才能換來?揚揚手讓饑民把他和幾個耿王派來的黑衣人埋了,又親自在周駝子身後的石頭上刻了幾個字:正六品周愛漢之墓。想了想後,又按照糧倉時聽到的官場規矩加了一行字:正六品周愛漢之墓,享受從五品俸祿。林山石心道:高手,這樣你該滿足了吧。

林山石抱著木頭癡的屍體,輕輕的撫摸著。當年磕頭苦求練武、無錢交束修被師娘白眼、練武時的愚笨可笑、師父落難時的不離不棄、守衛糧倉的義無反顧、晚上的打鼾……一幕幕浮現起來,都似昨日一般。林山石終於放聲痛哭出聲來。

饑民走上前,似乎不怎麼在意木頭癡的死去,隻是竊竊地道:“大俠,可以進去取糧嗎?”

又一日,結拜兄弟白欒走上關卡。

白欒一臉怒氣道:“林兄,你不夠義氣!這麼多糧食都不交給天地會,會裏好多弟兄都在餓肚子啊。”

林山石倚著關卡道:“你也是來要糧倉的吧。那就別廢話了。拔劍吧。”

白欒換了笑臉道:“兄弟一定要這樣嗎?你知不知前線十分緊張,我們漢軍打得很苦。由於缺糧,打了幾個敗戰了,你就沒有點氣節嗎?而且耿精忠正在挑選頂級高手,可能是吳三桂帳下新來的萬人敵賴天德,說實話,天地會無人是他的對手。我們萬大龍頭在吳三桂前保你,才派我來想想辦法,看能否免動幹戈;我還聽說,清廷對你也很不滿意,既不喜歡你私分糧食,又怕你守不住糧倉,也會派大內高手過來刺殺你。我看你是凶多吉少,好在你是天地會的人,若是交出……”

林山石虎目圓睜:“拔劍!”

白欒打了一個寒戰,道:“君子劍之所以叫君子劍,就是因為從不對著兄弟拔劍。再說白某是軍師,早已不幹這打打殺殺的活。”白欒拿出羽毛扇揮了揮。“林兄你往右前看看。如今做大事的,要靠腦子。”

林山石站起一眺,卻看見陳近南等幾個天地會的兄弟,押著一個女人站在懸崖上,竟是自己的婆姨袁氏。陳近南麵有愧色,但其他的兄弟卻嬉笑著盯著袁氏的胸看。

林山石怒道:“江湖規矩,禍不及妻兒。你這樣做,不怕遺笑天下嗎?”

白欒道:“林兄,這糧是軍糧,截軍糧就談不上江湖規矩了,戰場從不把人當人。你該是知道的。”

林山石哈哈笑道:“實話同你講吧。這女人我早就不想要了。這是我休掉了的婆姨。”

白欒道:“知道。我看見了休書。”

林山石道:“那你還帶來幹什麼?”

白欒道:“但我不信。你當我是稚子小兒嗎?我們走私鹽時,從來都先寫一封休書。等這一單沒事了,才把休書撕掉。這叫不連累家人,你這一手是關公麵前耍大刀。”

林山石咬咬牙道:“你想怎麼樣?”

白欒道:“很簡單,關卡換婆姨。很公平。”

林山石咬牙切齒。一邊是自己的婆姨,一邊是數萬百姓的生死。這種權衡,十分痛苦。

白欒道:“數三聲。若不行,你這婆姨可就沒了。林山石,這可是與你同患難的女人啊。一、二、三。”白欒就要揮手。林山石道:“慢!我換了!”

白欒笑得很甜:“這才叫兄弟嘛。你當兄弟這麼好做?”

林山石慢慢向關卡外走著,一邊挪動,一邊怒罵道:“你這算什麼兄弟?你這叫賺兄弟!”

白欒道:“這就叫智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也該看過《水滸》吧,多少兄弟也都是吳用賺來的。”

林山石語塞,若智謀和卑鄙同義,要智謀何用?就要踏出關卡,猛地看見了木頭癡在關卡前搭的篷子,兩腳如釘子般怔住了。

白欒見隻差一步,怕他後悔,趕忙將林山石往前一拉。林山石練武成癡,無意間便出手反擊。遠處天地會的人見這邊打起來了,趕忙把袁氏往懸崖下一推。林山石遠遠看見,袁氏本來是條線,然後隻剩下一個白點,然後就不見了——陳近南走在懸崖處彎著腰,好似查看死還是未死。

林山石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知道那處絕壁有百丈之深,掉下去絕無生還可能。腦袋頓時就炸了,狂叫一聲向白欒逼去。

白欒拔出劍來,舞出圓形的劍花。林山石竟不管不顧,空著手就往劍花深處闖去。每招每式都是攻其要害,劍到了自己胸前,也不退縮。這完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

幾招過後,白欒就慌了,心裏罵道瘋子,忙後躍一步。想依仗著劍的長度與林山石拉開距離,再徐徐退到懸崖邊上,以求天地會的幫手。誰知林山石竟以手擋劍,故意讓劍嵌在自己左手骨頭縫裏,就靠著以肉鑲劍的一刻,猱身而上,一招標月指點白欒的印堂穴,再一招鳳眼拳結束了白欒的性命。

林山石大號,一邊哭著,一邊對著白欒的屍首一陣連環衝拳。這是他第一次汙辱死人。

林山石慢慢地往懸崖走去,每一步都似千鈞之重,手臂擋劍入骨三分的疼痛反而不算什麼,心像是被錐子密密麻麻鑽著。終於悔懼交加地踱到了懸崖邊,頓時湧起一種生命重生的狂喜。隻見陳近南正一手用一根綢緞拉住懸崖下的袁氏,一隻手跟天地會兩個弟兄搏鬥。林山石忙救起袁氏,轉身隻幾招便趕跑了天地會的圍攻者。

林山石向陳近南跪下道:“陳小兄弟,受我一拜。這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你身在天地會,不怕得罪天地會,舍身救拙荊。實在不知怎麼報答才好。”

陳近南低著頭讓開道:“林大俠萬莫這樣。這次本就是天地會不對。再正義的事若到了欺人婦孺的份上,也就談不上正義了。我是天地會的人不假,但首先得是個人。”

林山石拉起袁氏的手,道:“陳小兄弟,你去占了關卡吧,這樣萬雲龍也不會再怪你。這多日裏百姓也拿走了不少糧,能夠撐一陣子,我也不欠他們的了,我就欠這個婆姨的。”

袁氏伏在肩膀上大哭。

陳近南望著無人把守的關卡,猶豫了一會兒道:“聽說糧食夠天地會兄弟吃一年——但是林大俠,你看小我陳近南了,我如今是武藝低微,但絕不乘人之危。我要的江山靠自己雙手去打,豈能做個市儈的小人——你不忍心黎民餓死,我陳近南自然也不去奪百姓的口糧!無論怎樣偉大的借口。”

林山石仰頭淚下,道:“我授你一段口訣,你好好記住了——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防守時,身分四門,攻擊時以銳入穴,多擊首腦。首腦大穴有百會、印堂、人中、啞門……兵無常形,水無常態,練招而不拘泥。這一百來字,你背下了嗎?”

陳近南天資聰慧,道:“都記住了,但還不會用。”

林山石道:“先記住口訣,會不會用那都是喂手喂出來的,戰場上磨出來的。你肯定不缺仗打,功夫會提高很快。我這口訣可以配任何招式。以後無論你練哪門哪派,攻防要旨都該是想通的,因為人體是想通的。”

陳近南眼放亮光,跪拜離開。

林山石摟過袁氏道:“我再也不讓你離開了,你就住在糧倉。守得住就守,守不住我們就走。我會釣魚、會做篾匠,找塊有水的地方,就怎麼也餓不死。”

袁氏點了點頭,道:“一個女人,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當家的,你拚命守著這個糧倉吧,免得一生不安。男人和女人不同,總是要幾場像樣的戰鬥的,累了就回家。”

林山石道:“回草魚巷?”

袁氏道:“你覺得草魚巷才是家嗎?錯了,有我的地方才是家——對了,當家的。肥豬康有沒有上山來討糧食?”

林山石道:“沒有,他不好意思吧——他家也該缺糧了,算了,過幾日托鄉親給他送袋米去吧。”

幾日後,鄉親把該送給肥豬康的米拿了回來。林山石火冒三丈道:“怎麼了?他還敢擺架子不要?”

老鄉得意洋洋道:“不是的,我送到他家時,就聞到一股臭味。你猜怎麼的?”

林山石偏偏不問,低著頭揉了揉受傷的手臂。

老鄉著急道:“你怎麼都不問一句了?你不問,我就不說——你猜怎麼著,他和他爹他娘都餓死了,身子都僵硬了。”

林山石聞言癡癡地站直了身子,突然扇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飯也沒有胃口吃了,跑到木頭癡的墓前,打起白鶴拳來。一會兒他就看見木頭癡、鬼腳猴在梅花樁上練鶴祖三戰,女兒從閨房裏一招白鶴繞竹跳了下來,抓住肥豬康兩堆肉揉起麵團來……

斜日照紅了半壁青山,林山石靠著牆壁,覺得徹骨的寂寞。

若自己不來守這個糧倉,若不回師門比武,若不躲那場大雨,若不向往那片江湖,是不是木頭癡、肥豬康都可以不死?但人活著哪有那個“若”字?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忽聞遠處有簫聲,一個同樣落寞的漢子拿著竹簫朝他緩緩走來。簫聲動聽,催人淚下。

林山石任淚水流淌著,閉著眼道:“閣下又是一個來取我性命的吧?”

那漢子點點頭,道:“沒錯,平西王府賴天德前來刺君。說起來,我還在京城教過貴千金幾日功夫。她可真是聰明伶俐。”話罷,坐在地上,遞給林山石一壺酒。

林山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此人可以信賴,接過酒一飲而盡,道:“剛才關卡無人,你為何不去占了?”

賴天德道:“此事不急?”

林山石道:“這麼有把握?你未必打得我啊,我也很強的,而且越來越強。”

賴天德道:“打架的事談不上把握,但贏不了是學藝不精,若使卑鄙手段,縱使贏了也不是男兒。這是我想要的江湖。”

林山石道:“好。若不急,等喝完酒再拚命。”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半宿。

賴天德搶了過來,倒過酒囊,道:“這次真沒酒了。”

林山石站起道:“好。隻是先生能再吹一段剛才那簫嗎?”

賴天德道:“當然可以。”又把簫吹過一遍,林山石像好朋友一樣附和著節拍。和完後,兩人眼神一撞,便開打了。十幾招過後,林山石開始處於下風,兩人都暗暗稱奇,賴天德心想:此人的拳法該是少林白鶴,可使出來又完全不同,完全沒有虛架子,好似有一套區別於所有功夫的獨特心法,自成一派。林山石心想:此人氣力竟這般大,攻勢這般淩厲,尤其是肘法,簡直無法近身,縱使有天賦異稟,怕是年少時也要打倒幾百棵大樹,否則到不了這水準。若我的手臂不傷,還有得一拚,現在看來,我命休矣。

賴天德卻先收手了,道:“你的左臂有傷,幾次明明有了機會,卻躲到一邊。我這有些雲南最好的金瘡藥,是白族人的聖藥。你先養好傷。七日後,我再過來比試。”

林山石正覺吃力,接過藥道:“你就不怕我逃走,或者怕我傷好了,到時你打不過我?”

賴天德道:“你不會逃走,我也不怕打不過你。因為到了你我這一水準的人都知道,最易得的是虛名,最難得的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