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場英雄(3 / 3)

那娃娃臉的漢子道:“不要絕望,萬大哥會來接應我們的。天地會從來沒有拋棄過一個兄弟,我們隻要再熬上一段時間,我們的人也會殺過來。”

林山石望著一地的屍首,心道:若是我那丫頭在這多好啊。吹一首“玉門疊柳”,我再把這功夫統統傳給她,也就沒有遺憾了。

那絡腮胡子尖叫道:“清兵!”話音一落,便被砍了一刀。林山石一望,又來了十多個,顯然仍屬於滿清的尖兵。

清軍望著一地的屍體,有些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臉色,還有一些流露的同樣是林山石看到焦香主死時一樣的憎恨。他們拿著長矛就衝過來。林山石站著不動,隨意地擋著,他已經不想進攻,腿的疼痛也使他不便進攻。可清兵越來越多,槍槍都是對著自己的要害,天地會又有兩個弟兄倒下了。林山石還是逼著自己出手了。一番激戰,這十來個清兵再也回不了故鄉。林山石的肩膀、手臂都中了一槍。他半跪著道了聲:“慚愧。”

絡腮胡子倒在血泊裏,兩腿已經被齊整整的砍斷。他道:“還可以打一場。娘的,死得其所。”

娃娃臉哇哇大哭道:“林大俠。投降吧。”

絡腮胡子瞪圓了眼睛:“呸!小鬼陳,你不是個男人!”

林山石望了望山下,不知還有多少清軍,散淡地道:“都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卻要一起死去。大胡子,你別罵這娃娃,我也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殺人了。想投降的就投降吧,我就在這死去算了。”

絡腮胡子聞言一歎,道:“也好,毀了紅衣大炮,也算對得起萬大哥了。”終於撐不住,唱著一首天地會走私鹽的歌,倒在了地上。

林山石口渴,沒有水喝,就胡亂喝了口敵人的血水。他笑了,覺得自己現在一定長得像個魔鬼。月朗星稀,一生就要結束在這不知名字的荒山了。也好,戲總要結束了,早該結束了。連剛才那一場打得這麼好的白鶴拳,都是一種不該有的奢侈。倘若清軍剛才再提前一點點來那第三場箭雨——倘若自己不被關在牢裏——倘若女兒沒嫁給太師——倘若自己沒去練武而學著做篾匠——兒時夥伴大多都是篾匠。這一輩子將會怎樣?他居然把功夫練成這般水準,這真是不可思議加運氣極佳了。人的死是一種必然,能練成一門絕學隻是偶然。這一生,有所愛,有所得,碰上各種稀奇的際遇,已經賺大了。

天空中劃過一道綠煙。娃娃臉激動道:“萬大哥,萬大哥來了。我就知道萬大哥不會丟下兄弟。”林山石聽見山下一片騷動,竟覺得生死也就那麼回事,便睡起覺來。一會兒,白欒帶著一堆人衝了上來。

白欒看見林山石閉著眼睛,臉上都是血,跪著一邊大哭,一邊捶地道:“林兄,我還是來遲一步啊!”

林山石睜眼道:“老子沒死。”

白欒一愣,哭得更厲害了,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炮拆了沒有?”

林山石心道,一上來不問兄弟的死活,先問大炮拆了沒有,這也不是個厚道人。便道:“恭喜你白諸葛,大炮已經都拆了。”

白欒喜得跳了起來,道:“太好了。韃子沒有了紅衣大炮。在江西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了,明兒天地會就可以反攻一個城池,這對於複明聯軍也是大功一件。”

林山石聞言,又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白欒想起了什麼,道:“兄弟們怎麼樣,焦香主呢?萬大哥看見滿人發信號彈,便知道你們這邊暗殺不順利,一定被韃子發現了,就親自帶軍過來接應。山下萬大哥還在跟韃子拚著,我就趁個空當帶人從邊上小路繞過來了。天地會絕不拋棄一個兄弟。”

林山石沒精打采道:“都死了——四十多人就剩下我和這娃娃。”

白欒一拳打在娃娃臉身上,道:“焦香主換了韃子十多門洋炮,值了。萬大龍頭一定重賞你。小陳啊,沒想到你能立這麼大的功勞!這麼多韃子,都是你們幾個殺的?”

娃娃臉看了看林山石,有些羞澀地低著頭,林山石知道他的意思,娃娃臉是怕自己說出他剛才想要投降的事。

林山石點頭道:“小陳作戰勇敢,剛才幾批清兵,他殺敵最多。一直戰到最後一刻,非常精忠。”

白欒親自背著娃娃臉,往空中放了個綠煙彈,命令手下背起林山石,往小路退去。

回到上饒城,林山石躺在床上休息,腿傷竟讓自己有些發燒。朦朧間便似睡非睡。閉上眼睛也看到血流成河,無數年輕人找他索命,無數的滿族老人向他要兒子。林山石一個激靈又醒來了,隻見娃娃臉正在給他換毛巾。林山石道:“頭疼,怎麼是你在這兒?”

娃娃臉悄悄道:“林大俠,我是專門要求來照料您的。今日多謝了。在下名叫陳近南,天地會高層都叫我小陳,我是萬大龍頭的貼身侍衛,也是第一次上戰場。有朝一日一定成為林兄這般的英雄。”

林山石本想說一句英雄有什麼好,但話到嘴邊,隨口溜出了一句:“年輕人就該有大誌,好好努力一定能成。”

小陳聞言非常激動,道:“謝大俠提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小陳一定努力,不辜負大俠的厚望,一定把天地會做得更興旺。”

林山石見他滿臉通紅,心想這天地間又會多一個拚命殺人的角了。自己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這幾乎等於勸良為娼。想潑點冷水,終究又說不出口。

第二日,萬雲龍來看望林山石。林山石剛想說自己的請求,話未出口,就被萬大龍頭強拉著去給死難的弟兄上香。從古到今,死者為大,何況是跟自己並肩戰鬥的漢子。林山石整好衣冠,杵著一根拐棍,跟隨這萬雲龍往上饒東街走去。在一座強拆百姓房屋而改建的校場上,白欒已擺上了香案,香案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天地會的將士。焦香主等四十三個弟兄的名字,齊整整的豎在香案上。迎風掛著一個巨大的關雲長的畫像。

萬雲龍率眾人全部跪著,一群漢子齊聲讀道:“鳳花亭,高溪廟,明主傳宗,歃血拜盟,原本異姓締結,同洪生不共父,義勝同胞共乳,似管、鮑之忠,劉、關、張為義,反清複明,視同一家。前有私仇挾恨,盡瀉於江海之中。有善相勸,有過相規,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黃在上,永不違誓。”

天地會眾徒讀到:“有善相勸,有過相規,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黃在上,永不違誓。”便一齊重複幾遍,聲高震天。不久後,校場上一片淚水與哽咽。校場四處充滿了一種神奇的力量,像股洪流,裹挾著每個人忘記了自我。林山石感覺到那一份邪惡的勇敢,又回到了腦海。林山石連忙收攝心魂,他知道英雄是怎樣煉成的了,覺得有些好笑。但看了看身邊人的虔誠與淚水,又覺得自己應該羞愧。

萬雲龍敬過香,雙臂揚了揚,全場鴉雀無聲。萬雲龍聲如洪鍾道:“滿清韃子殺我兄弟。此仇要不要報?”

“要報!——要報!——要報!”上萬漢子異口同聲地怒吼,僅聲音就讓人膽寒。

萬雲龍道:“趁我軍夜襲韃子,毀了滿清炮隊之機。我們今日便乘勝北上攻打景德鎮。攻下城池後,珠寶兄弟任取,女人任用,隻需把糧草歸倉。”

下麵一陣雷鳴般的喝彩。

白欒道:“林大俠腿有傷,且在此靜養。等我兄弟打下景德鎮,在派人把你接去。”

林山石長籲了一口氣,他實在不願意再殺人了。一想到殺人,竟又頭疼起來,正好趁機躺倒在校場上。

滿清在景德鎮沒怎麼抵抗,萬雲龍當晚便得到了城池,又將林接去。但隻是空城一座,除了留下幾千老幼病殘外,糧草和女人都被清軍帶走了。天地會軍人很不滿意,殺人放火都是有的。

白欒報:“萬大哥。我軍糧草已經不多了。這個城留下的數千都是饑民,這該如何處理?”

萬雲龍冷哼一聲道:“這點小事也來問我,還要軍師做什麼?”

白欒把手往脖子上一抹,道:“那就和上次缺糧時一樣。把他們先做掉吧?”

萬雲龍不置可否。

林山石震驚道:“你說什麼?你們準備殺了老百姓?”

白欒道:“林兄,那可是上千張嘴啊。如今缺糧,天地哪會有多餘的糧食養他們?”

林山石拍案而起道:“姓白的,那可是幾千條人命啊!”

白欒一臉嚴肅道:“比起反清大業,民族複興。這算得了什麼!況且曆來殺幾個人,那才叫殺人。殺幾千人,那叫數字。”

林山石哆嗦道:“你可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白欒哈哈大笑道:“林兄功夫是極高,但畢竟沒讀過書,少了些見識。若殺個人就要償命,我們的史書還能剩幾頁?”

林山石求救地望了望萬雲龍。萬雲龍夾起一塊牛肉,慢慢咀嚼了會,輕輕摟過林山石道:“這牛肉就是沒有東瀛運來的香——林老弟,做大事要心狠手辣,所謂仁者不掌兵,便是如此。別說我沒有太多糧食,就算多個糧倉,也得先考慮弟兄的生死,這叫深挖洞,廣積糧——曆史成敗有自己的血則,有時由不得太多俠氣。”

林山石低著頭默不作聲。

萬雲龍拍了拍著林山石的肩膀,幫他拂去點灰塵,道:“對了,你上次不是說要請求我什麼嗎?你毀掉韃子炮隊,大功一件。有什麼請求就直說吧。”

林山石昂著頭道:“不必了。我明日就回漳州。”

縱馬出城,在景德鎮老街最大的瓷器上,不知哪個文人寫了幾句酸話:天地不仁方入會,明為反清實為己。萬事不成便造反,成則為王敗則賊。此言一出,景德鎮的讀書人成了第一批被活埋的對象,罪名是“異端”。

林山石坐在古一糧倉的瓦頂上,將鑰匙放在手指間晃悠,街上的餓殍已經堆積如山,空中飄著一股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