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場英雄(2 / 3)

白欒和氣道:“老奶奶你先起來,我們天地會的人最講道理。這兒是五百張裕民通寶,做你們的賠償吧。”

一個青年男子,青筋突起,道:“我要這廢紙幹嘛?我要祖上的房子,我要拆房子的人賠命!”

白欒道:“好。你們先回去,我先去了解一下情況。然後找具體負責的商量一下——你們不要擠在這兒,妨礙,嗯,妨礙了交通。”

那青年道:“你別踢蹴鞠,我們歐陽家不是好欺負的!”

白欒馬上變臉了,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殺人的時候,你他娘的還在吃奶。我們這群人出生入死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的子孫不做異族的奴才!拆你們的房子,是為了給天地會軍隊修軍營,有了好的軍營,就又多了個堅固的堡壘,這樣才能打勝仗。你們也要有大局意識,要有國家第一的想法,沒有國,哪兒來的家?為了一個房子就哭天哭地,沒有一點民族氣節。我在這兒告訴你們。誰反對天地會,誰就是漢奸!”

剛才還在哭鬧的一家子聞言麵麵相覷,一大伯道:“我們草民不敢反對天地會。隻是——這房子世世代代就是我們家的,你讓大家怎麼辦啊?”

白欒道:“不是統一拆遷嗎?你們都安排好了住到山洞裏去啊。怎麼了?別人住得,偏偏你們家就住不得。我看就是你們這樣的財主的享的福太多了,你要知道天地會是幹嘛的,是專門殺富濟貧的。別逼我們替天行道啊,而且我們這不是賠了錢嗎?如果還要,裕民通寶還可以多給一些——這上下幾千年,就沒有我們這麼好的了。給了錢,你們還鬧,那就是無理取鬧了!我就要以漢奸罪處理你們。先把你這最小的孫子抓起來擋大炮再說。”

老婆子道:“不要——軍爺——這房子我們不計較了。孩子們,我們回山洞好了吧。”

那青年紅著眼道:“不行——房子可以拆了。爺爺不能白死,你要把殺人凶手交出來!明知有人,還推房子,這是畜生不如。”

白欒翻個白眼道:“有這事,拆這麼多房子這種事還是極少數吧。主流總是好的,再說做大事不拘小節。在這個複雜的時局裏,又處在複雜的贛北,一些小節就不用算得這麼清楚了。”

全家人便又哭了起來,又賴在地上打滾了。

白欒回頭望了眼,害怕影響了萬大哥的休息,便道:“哭什麼!再哭都抓起來!別以為你們歐陽是本地大族,就可以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焦香主,昨日拆遷的是天地會哪個兄弟?”

焦香主小聲道:“是新來的鷹潭一個菜霸,李三,剛投軍,臨時過來幫忙的,還不是天地會兄弟。”

白欒眼睛一亮,道:“臨時的啊——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今兒我就揮淚斬馬謖了。”

白欒一身正氣道:“來人,把昨日那個草菅人命的狗家夥押過來,宰了為百姓報仇。”

不一會兒,一個醉醺醺的漢子就被殺了。

老伯跪下道謝。白欒又加了幾十張通寶,遞給老奶奶深情道:“我會記住老百姓為天地會起義立的功勞。我們萬大龍頭說了,天地會跟百姓,永遠是魚水關係。天地會的魚兒是離不開水的。”

老婆子流著眼淚,踉蹌著帶著全家走遠了。焦香主對著白欒豎了大拇指。

林山石心想:這魚兒是離不開水,可是水需要魚嗎?

晚上,潑了童子尿和糞便的城牆也被大炮轟了個洞。萬雲龍看著牆上的洞,大發雷霆,決定派一隊高手,夜晚潛過河去,毀了敵人的炮隊。林山石心想,自己該給天地會立個功勞了,一是還了他們救自己、關照自己家的人情;二來立了功也好向萬大哥開口,等弄出糧食後索要一半好救漳州的鄉親。

林山石道:“萬大哥,今晚這一仗就讓我上吧。我的功夫還是不錯的。”

萬雲龍非常喜悅,摟過林山石,道:“我就等這句話,今兒就是你成為真正漢家男兒的成人禮了。”

林山石猶豫了會兒道:“事後能否不把我參戰的事說出去?你知道我女兒還在京城。”

萬雲龍沉思了一會,有些傷感道:“灑家有些嫉妒你了。你兒女情長想要,英雄故事也要。你比灑家活得還豐富,灑家就隻有這天地會,幾個兒子也都是趕在最前線的,如今已經死了大半。哈哈。放心,你的要求我答應了。”說罷遣了四十來位高手過來,領頭的便是焦香主。

子時,林山石穿著黑衣,喝了一碗壯行酒,覺得外邊的風格外地淩冽。他終於上了戰場。在他的腦海裏,無數次閃爍過用白鶴拳大戰四方的場景。可真正的生死相搏還未曾經曆過,林山石感覺血往頭上湧去,渾身都輕飄飄的。

潛水過河,很快就摸到滿清炮陣。炮陣有滿清二十來個士卒站崗。焦香主道:“幹掉他們,要快。身處敵人腹地,若是慢了,你們知道後果的。”

天地會這邊派出的都是練家子,身經百戰的精英。又是這種江湖暗殺,個個得心應手。隻刹那間清軍就都倒下了。林山石也輕輕躍到一個清兵身前,隻見寒刀出鞘,刀便架在了滿清士卒的脖子上,隻需輕輕一劃,便可輕鬆結果了敵人。可是一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量,卻讓自己的手在敵人咽喉部停住了。

這清兵才十六七的樣子,睜著大眼睛,臉上滿是恐怖。林山石心想:我就要把他殺掉嗎?他跟我女兒一般大小,我為了什麼要把他殺掉?隻是一愣間,自己的呼吸比清兵還急促。那清兵往後一躍,用滿語大叫了起來,隨手扔出了一個信號彈。

焦香主立刻飛了過來,幾刀殺掉了清軍。但信號彈在空中散開了花,林山石聞見彌漫在空中鮮血的味道,看著剛才還活生生現在被劈成兩半的清兵,頓時一身功夫化為烏有,喉嚨裏有東西想吐又吐不出來。

焦香主道:“張鹹佬,李光棍,快帶人把大炮用石塊堵了,能扔的都扔進河裏去。韃子馬上就過來了,準備戰鬥。”說完後,神情複雜地望了林山石一眼,歎了一口氣。

這邊大炮才毀掉,那邊漫山遍野的清兵就趕到了。焦香主拍拍林山石的肩膀道:“新兵都是如此,準備下場戰鬥——往正南方向突圍。”

這命令下得如此鎮定、冷酷,但又全是廢話。正南是回上饒的方向,肯定得往這個方向突,可問題是清軍至少來了五百人。

林山石覺得天地間靜謐得有些恐懼,月亮也明晃晃地無情。咬著牙拔出刀來,他告訴自己一句俗語:無毒非丈夫。他一邊牙齒打顫,一邊暗暗決定要把所有刀前的清軍全部當成木人樁。可是清軍好像不準備給他第二次機會,鋪天蓋地的弓箭如暴雨般飛了過來。林山石把刀揮舞得密不透風,但大腿還是被亂箭射中。他轉身一看,已經有十幾位弟兄中箭身亡了,剩下的弟兄都掛了彩,有的疼得直哆嗦,有的明明還有氣,但痛得受不了,自己把箭往胸腔中間插深了些,轉眼也死了。死了的人倒沒有多少痛苦,如同回家一般,活著的人卻如同煉獄。焦香主把箭從背部拔出,又把林山石的箭從大腿處用匕首挖開,俯首吸了一口膿,大罵道:“日你娘,有本事上來單挑啊,射箭算什麼本事?”林山石看著焦香主的動作,一股子感激油然而生,覺得這就叫兄弟。

話音未落,又一輪亂箭射了過來。林山石有了經驗,先把自己縮成一團,再把刀揮舞起來。畢竟幾十年的苦練,弓箭應聲落地,都近不了身。忽然覺得身後一重,焦香主背後中箭,死在他身後。

隻剩五個弟兄還活著了。林山石恐懼感全部不在了,轉化成一種袍澤手足被殺的恨意。眼睛瞬間變成綠色,一種狩獵的衝動從血液裏湧起。他做了個手勢,帶著剩下幾個傷員,往南走去。隻十餘步,與二十多個清軍相遇。清軍一看,是五個傷員。以為是來投降的,竟圍成一個圈,全部昂著頭哈哈大笑。

林山石低頭一望,才發現自己的戰刀剛才擋箭過多,刀口已經折了,便把刀扔在地上。

清軍更高興了,滿語和京片子齊飛。林山石聽懂了一句——“漢人奴才就是奴才”。於是他暴喝一聲,猱身而上。那些監獄裏悟出拳理,第一次發出威力。清軍也有不少身經百戰的,又定鼎中原幾十年,對各大門派的功夫也不陌生,但也從沒見過這樣一套拳。這不是拳,也沒有絲毫中原套路的花架子,這是死神的呼喊,是一個武癡的全部生命。

林山石忘記了一切,原來活著並不僅是沒有死去,而是忘記了光陰!連那句“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的口訣也不見了,隻剩下生和死間的舞蹈。那些牢裏麵“死前”悟到的東西,終於在敢殺人的時候,發酵得濃香淩冽。這與同徒弟講手、同木人樁打戰、同周駝子玩鬧、同師兄弟打擂,統統不同。練功時再逼真,也不可能真的一個標指直插別人的喉嚨,或者一招鶴爪捏破別人的陰囊。你不願殺人,再好的功夫終歸要打折扣。但在此處,你不殺死別人,別人就殺死你,你一念之仁,你身邊的袍澤就變成屍首。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成敗,功夫的本意揮灑了出來。

林山石雙手背在後麵站著,看著東倒西歪的清兵,他自語道:原來白鶴拳是這樣用的。或者,這已經不叫白鶴拳了。一刹那,既無欣喜,也無失落,就如那盈虛裏恒定的月光。天地會的五個弟兄,眼神全都變了,都閃著崇拜得近乎虔誠的光。本來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料到“救世主”就是自己人,頓生一種活下去勇氣。

忽然又一陣箭雨,往山頂射去。

一個娃娃臉的青年道:“這些韃子狗還不知道我們下來了。若晚一些,就再也看不見媽媽了。”

林山石往前移了一步,被箭射傷的腿劇烈疼痛。他道:“前麵還有幾百清軍,可惜我的腿受了傷,否則,還真可能有回去的機會。”

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漢子,把身上一個虱子拿出來捏死,沾著自己的血吃掉道:“早夠本了,隻可惜沒搞過女人。臨死前,能跟著絕世大俠拚殺一場,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