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舉一反三(1 / 3)

林芷彤原來以為漳州朱家的門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莊才知道真正的朱門有多奢豪!走進大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這些自不消說。單就後院各圈出兩個大場子,分別飼養著一大群的大象與白鶴,就不僅顯得主人富貴,而且品味詭異了。

林芷彤練了十多年白鶴拳,但真正見白鶴,也就野外邂逅過一回,還倏爾遠逝,何曾見過這般百鳥爭鳴?不禁心存喜悅,看著白鶴慢慢地揮舞著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動作,看見白鶴尖嘴進食,又自然想到“鶴取其銳”的拳諺,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標月指”來。

林芷彤正望得癡呆,前庭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哈哈,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納側福晉之念,哪怕多年無子繼嗣也不曾點頭。連和碩公主相勸也不理會。這次回閩,居然喜結良緣,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沉魚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來取笑。芷彤,見過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著叫了聲“大哥”,心道:這就是傳說中比閩督還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這麼年輕,也就三十不到吧。隻是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鷹鷲。兄弟倆長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兩個煎餅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覺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個像玩世不恭的憂愁公子,這王爺卻像個氣吞萬裏的霸氣梟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聲:“給大哥請安。”

耿精忠一愣,這女子怎能這般行禮?連個萬福都不會?這不太像個大家閨秀,倒像個江湖賣藝的。論長相也談不上國色天香,不知怎麼個狐媚法把三弟給勾了魂。當下豪氣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裏你一定隨意。等你去了京城,進了太師府,這側福晉的規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幾個幹練些的丫鬟,一邊陪你解悶,一邊也可以幫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習俗,如何?”

林芷彤認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幾個練過功夫的姐妹給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嗬嗬,弟妹還是女將軍?失敬,失敬,這是要做花木蘭還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說打仗不好。我就做隻白鶴,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負,幫幫被欺負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說的吧。當下不露聲色對耿聚忠道:“老三,這次回福建省親。就住長一些,跟弟妹在此過個一年半載的,別急著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謝大哥美意。隻是身在廟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萬歲爺的信賴,委以大任。這公務纏身的,能來閩數月,已經是難得的恩寵了,豈敢恃寵而驕?三日後我便同芷彤啟程赴京了。”

耿精忠歎氣道:“難為你了,漢姓藩王必須有子在京為質——誰讓我們是漢王呢?本來這事應該大哥去的,結果連累二弟同三弟你們背井離鄉,留在了京城擔驚受怕。每思至此,心裏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對我恩寵有加,對耿家也是皇恩浩蕩。本來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又哪兒談得上為質不為質的?”

耿精忠低頭彈了彈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給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來到耿家大堂,上麵擺著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麵一排擺著耿仲明和耿繼茂的牌位,上寫的是先祖與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遼東起兵,從龍入關,轉戰天下,戰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馬,盡遭橫死,真是可恨。”說完流出幾滴淚來。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為滿清打下江山,又因窩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懼罪自縊之事。本來這開國勳臣,無論滿漢,也無論哪朝,能得善終的就極少,作為三大漢姓藩王的耿家,與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複雜。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漢軍正黃旗,世襲王爵。大哥突然提起這幾十年前的前塵往事又欲何為?莫非家恨未消?當下隻好默不作聲。

耿精忠歎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倆說起來都算位極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隻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繩子就更緊一些。一道荒誕的命令,就可以讓我們手足分離,幾十年天南地北難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著捧來金盆淨手。林芷彤很不慣,站起陪著笑臉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側福晉衝自己笑,以為犯了什麼錯,嚇得臉色青白,頭埋得更低了。芷彤隻好坐下來,學著耿聚忠那般,目中無人地將手淨了,奴婢才安定起來。

上來的菜都十分華貴。單是一盆芝麻燒雞,初看也不算什麼,林芷彤過年過節也曾吃過幾次。但這菜的盤子邊都用紅蘿卜手工雕刻出的貔貅與鳳凰,這就已經不屬於吃的範疇了,這簡直是寵壞自己舌頭的同時,寵壞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猶豫了好幾秒,不知道該不該把那紅蘿卜也幹掉。這時,又上了一盆不認識的菜,沒有盤子,就是一整塊火腿放在荷葉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樣,上麵挖二十四個洞,每個洞上放一顆小小的鵪鶉蛋,真是紅豔似花,白點如雪,一問才知,此菜原來叫做“二十四橋明月夜”。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詩嗎?耿聚忠告訴她,那火腿全部來自雲南宣威,那蛋必須完全一樣大,也算是千裏挑一。林芷彤一聽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吳三桂家裏險山惡水,就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紅薯、蘿卜、玉米”湊在一起的“養生三寶”,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裏也經常做,隻是怎麼也不可能把這三個家常菜放到一個碗裏,白的、黃的、紅的,一塊塊,一條條,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畫一般。鮑參翅肚擠在一個青花瓷裏,該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過的佛跳牆了,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幾個和尚尼姑的該沒問題。再剩下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菜了,一連上了好幾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問,隻管自顧自的大快朵頤。忽然轉頭發現,耿家兩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細吞慢咽著。林芷彤覺得這富人吃飯不叫吃飯,倒像完成一個什麼難受的活計。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鎮酸梅湯一幹而淨,覺得酸甜可人。又覺得這些家夥真沒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豬康們幹完活後,蘸著辣醬吃饅頭那叫一個香。於是撕了塊雞腿放在耿聚忠的碗裏,耿聚忠笑了笑,終於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輕輕道:“聽說三弟與皇上一起長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這些年,不僅授了駙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師,也算是百年間難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時受權臣壓迫。確實格外器重我們這群少年時陪著胡鬧慣了的伴兒。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歎了口氣:“倒是我們真的兄弟生疏了。近來大哥發明了一道菜,由豬腳和豬手紅燒製成,中間鑲著些蓮藕,喚作‘手足相連’。此菜需要些時間,估摸著現在也熟了。你幫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適?”說罷拍拍手,一個精妙的麗人端來一盆肉菜來。林芷彤覺得這豬手、豬腳倒沒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鐵爐。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灑在了桌子上,畢竟久在宦海,臉色倒是沒有變化,心中卻翻江倒海。這三足兩耳的,分明是一個鼎。大哥剛才問我分量是否合適,也就是在問自己這鼎的大小是否合適吧?那就是說大哥是真想繼吳三桂之後問鼎中原了?耿聚忠開始流汗,於是當場吃了塊辣椒,抹了抹臉,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亂吃,但有些玩笑卻開不得。說起來我們耿家貴為藩王,世代為將,從遼東到廣東再到這福建,也算沾夠了血腥。時也,運也,命也。前輩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講了。我們後輩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殺孽吧。”

耿精忠斜著眼睛望著他,道:“三弟,我什麼都沒說啊。”

耿聚忠心裏不安,但願大哥隻是試探,見弟弟們不同意,也就懸崖勒馬了。當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慍道:“滿桌子菜,卻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揚了揚,那端牛肉的麗人就退了出去,瞬間屏風後跑出幾十號美人來,撫胸弄跨,極為妖豔。林芷彤覺得每個都那麼漂亮,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們,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沒這兒多。耿聚忠聽著那樂曲,覺得調子十分久遠古雅。一陣子後,舞女托起薄紗排起隊來。耿聚忠趁機悄悄地數了數,發現一共來了六十四個美人。心頭一緊,莫非是傳說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驚膽戰地又默數了一次,每組八個舞女,整整八組,確實是六十四人。這就是傳說中隻有天子可以觀看的“八佾”了。《論語》道:“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來,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願他日與兄長沙場相逢,能先會飲三百杯。”

耿精忠嚼著一塊鹿筋,緩緩地道:“三弟何出此言?大哥豈能不顧及你和二弟在京城的安危?雖然天下從來都是有力者得之,但大哥能吃幾碗飯,自己還是知道的。”

語罷,耿聚忠帶著芷彤離去。

※※※

第二日清晨,耿聚忠果然告辭,耿精忠也不多留。吃過午飯,耿聚忠在後院象園橋上路,耿精忠已和手下大將曾養性、白顯忠、馬九玉前來送行,都督範承謨也帶著人趕來。隻是說話間,珠寶玉器、人參血燕就堆滿了賴三公的馬車。

耿精忠端酒相送,耿聚忠卻舉起一杯茶,悄悄對耿精忠道:“大哥,此去經年,不知會在何處相逢,但願不會天人永隔。這富貴貧賤,地域人間,天下風雲往往在我輩一念之間。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為弟的就敬你一壺茶吧。茶比酒好,該淡時就淡些吧。”

耿精忠微微笑道頭,道:“一切順天應命。大哥知道三弟深諳老莊玄術,這名士氣派,大哥記住了。”隨手折給弟弟一支柳條,耿聚忠低首接過。

正準備離去,突然隔壁象苑裏逃出一頭大象,對著人群就衝了過來。眾官猝不及防,當場就有一衙役被踩傷。賴三公護住馬車,範承謨抽出了馬刀,但也隻是發愣。林芷彤人小膽大,居然一翻身跳到大象頭上,一招標月指直取大象腦門,滿以為可以一招擊斃。但大象皮厚,隻覺得生疼而已,這一招指法反倒激怒了象,背著林芷彤就橫衝起來,芷彤大駭,雙手緊緊抓住大象的耳朵。

耿聚忠吼道:“保護側福晉!”說完就想衝上前去,賴三公擋住他,扔去三枚飛鏢,結果還未擦破象皮,就被彈在地上。耿精忠道:“快找馴獸師。”林芷彤沒料到這畜生竟然這麼大力氣,就慌忙間想自己跳下來,無奈大象飛速亂竄中,兩隻腳沒有著力的地方。空出一隻手,使出十分功力,用拳頭向大象身子上捶去。林芷彤這拳頭還是有些功力的,但打在象身上,就如砸在牆上,沒有絲毫反應。大象突然揚起前麵兩隻腳,大叫一聲,身子一扭,就把林芷彤抖飛在地上,轉過頭一鼻子甩向她。林芷彤慌忙間躲過,見剛才自己躺著的地上被大象鼻子打出一尺餘深的印子。頓時湧起一種刻骨的恐懼,當場沒有了反抗的勇氣,嚇得閉上了眼睛等死。大象悠閑地走到她身前,抬高了前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