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場夢而已,是他,刻意給自己營造的夢境,正因為不曾有人走進破壞夢境,所以他無力還給自己些許清醒。
高陽比他清楚,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在門外徘徊多久才能鼓氣勇氣走進去。隻因她知道,此時此刻,他厭惡任何人闖入,厭惡任何人打破他刻意營造的假象。
良久後,高陽在門外輕聲歎息,伸手推開雕花殿門。抬眼看見,那個人仿若神像般佇立在大敞的窗前一動不動,風卷衣襟,烈烈帶風的卷揚。
在不知情人眼中,他恍若在緬懷多年前逝去的賢良皇後,抑或在追憶自己過往的崢嶸歲月,再或思量千秋家國大業。
更漏聲聲,點點滴滴送入耳中,襯托他高大蕭索背影,有著說不出的隱秘。
孤寂的夜『色』裏隻有高陽一人知道,其實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天下人對帝王心事的誤解。
黑衣為尊,不是對先皇後的追憶,是父皇曾對某人許下的蒼白允諾,素冠多年,也不是對先皇後的緬懷,也不過是因為失去了某人疏於打理,上朝時麵對朝臣淡定從容,下朝後周旋後堂笙歌燕舞,更不是因為缺了先皇後諫言後的自暴自棄,隻不過是想忘記曾經有某人陪伴的歡快日子。
所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證明那個流傳京內外開國帝後伉儷情深傳說,隻不過是大家臆想。
從來,都不曾有過情深的帝後,他們隻是一對平淡若水的陌生夫妻。
高陽咬緊嘴唇,臉『色』慘白。他,大概從未真正愛母後吧……
“父皇!”高陽俯身叩首,透過額頭佩飾的瀲瀲珠玉望過去正是他那雙穿了許久的破舊鞋子。
金線繡就的九五之尊龍首翹昂,隱忍蟄伏在玄『色』錦緞上,桀傲的俯視天子腳下芸芸蒼生。難怪他不舍得丟棄,世間怕是再沒有能貼符當今皇上氣度的繡品,想必也是某人親手所做。
李世民聞聲驀然回首,麵『色』凝重,在看見高陽麵容時蒼老的麵容『露』出極少見的慈愛笑意。
那是他十幾個兒子,甚至連太子承乾殿下都不能輕易獲取的笑容,平日裏冷肅如父皇連最為平淡的問候都不肯多說一句給他們聽,卻獨獨對高陽例外。
“這麼晚了,你還過來做什麼,身邊怎麼也不帶個宮人跟著?”李世民步出窗戶下的陰影,孤單單站在高陽麵前,他抬手輕輕摩挲她耳邊發鬢,就像她小時候偶爾偷看過的那樣,曾有個女人也承受過他同樣的寵溺。
“明天房家就來與父皇要人了,父皇現在看起來倒是沒有丁點兒難過的樣子,是不是覺得終於送走了愛惹禍的高陽,父皇覺得心頭輕鬆許多?”高陽嘟嘴站起身,避開他的掌心,掃掃裙擺上的塵土,然後擰眉繞著他偉岸的身子走上一圈,用手指掐住鼻子厭惡的說:“父皇還不聽禦醫勸慰偷偷喝酒,行狀委實可惡。”
大不韙的話高陽說得一向順口,也沒有其他公主皇子們慣有的驚恐和懼怕。
父皇對她的肆意任『性』從不惱火,因為大唐朝堂上上下下盡人皆知,於曾馬踏天闕一統河山的皇上威嚴下,唯有高陽公主是例外的。
是的,高陽公主可以在皇上麵前得到很多例外。
高陽公主可以佇立於皇上身後聆聽朝政,不必畏縮回避,高陽公主可以於任何時辰求見禁宮,不必費事通稟,高陽公主可以以公主身份封地屬國,不必拘泥祖製史訓,高陽公主甚至還可以點兵台親選駙馬,不必恭候利益交換。
如此多的豐渥優待讓高陽公主越發恃寵生驕,策馬揚鞭縱橫鬧市,藐視朝臣嗤笑權貴,卻無人膽敢奏本參劾。
皆因為,長孫氏門楣顯赫為眾北方氏族之首,寒族百姓尤以長孫氏尊崇。高陽的母後長孫皇後更是舉世稱頌的賢良女子,她既是隨父皇馬踏天闕的伴侶,也是恭儉端直的六宮表率,更別說朝堂上權重之臣是與當今皇上歃血為盟的長孫後親兄弟長孫無忌。
所以,至長孫皇後薨逝後,高陽得到與其他公主相比更多的封賞,而高陽也執意將眼前從父皇身上獲取的一切厚愛歸功於她那個溘然長逝的賢良母後。
絕不是因為那個女人……
李世民低頭凝視著高陽,貪戀的視線許久許久不曾離開。今晚的他與往日不同,凝視過後,眼角笑起的皺紋伴隨著花白的鬢發讓人心頭抽痛。
“高陽,你真的很像你的母親,連倔強時的眼神都一樣。”他似是在夢中囈語癡癡說道。月『色』閃過眼底竟有些淚光隱隱蕭索而淒涼。
誰能想,曾經揮劍南下的偉岸男子如今已坐擁天下,風雨不曾侵蝕他的豐功偉績卻被歲月磨成了滄桑落拓的老懦病夫。
強忍淚水,高陽伸出手『摸』著父皇鬢角的銀絲,禁不住傷感。
高陽第一次窺見父皇如此難禁的悲傷,母後薨逝時,他也隻是拍拍手背安撫她釋然離去,不曾流『露』絲毫不舍與悲慟。
許是,他是真的寵愛她吧,如尋常慈父般竭力壓製對即將離別子女的憂思。畢竟,明日她即將出嫁,父皇身邊也少了此生最後的歡愉。
李世民頹然身子,拖著孤寂,挪步行至榻邊,低頭拍拍身邊的空位召喚高陽:“來,高陽,坐下。”
高陽呆呆的跟過去,沒有坐在那張廢棄的龍榻上,隻是伏下身去靠著李世民的雙膝跪坐,萬般不舍的把臉枕在父皇的膝蓋上,想掩飾滿臉淚痕。
見狀,李世民蒼老的麵容似有些安慰,又有幾分愴然,孤寂哀傷的他用手指刮去高陽麵頰上的淚水,一下,一下……
他說:“你和你母親又有些不同。她一生都不會流淚,痛苦時,悲傷時,歡喜時,憤然時,哪怕連離去那刻都不曾流淚過,而你敢哭敢笑,敢喜敢怒,給個棍子能打到天宮去,不似她半分。唉,也不知,是不是父皇寵壞了你,你這等『性』子待朕百年以後身後沒了仰仗又該怎麼辦?”
高陽心中忽然湧起莫名的淒楚,父皇的話語似是在交待自己身後事,浸透傷感愴然,她一時間心中巨痛無法自抑,眼前刹那模糊氤氳竟泣不成聲。
李世民他疼惜摩挲高陽痛慟的臉頰,貪婪的看個不停,目光認真專注,仿佛要把高陽的俏麗容顏深深印刻在腦海中,永世不忘。
他忽而笑了,『揉』搓高陽的頭頂寵溺道,“別哭鼻子了,你可知,公主要有公主的威儀。若你平日裏行止有你母親十之一二儀態,朕也不必擔憂百年之後你的處境了。”
“母親她……”這兩個字本是高陽不甘願的稱謂,可是苦苦壓抑多年的疑問終遮掩不住,衝動脫口而出:“那個女人是我母親嗎?”
李世民低頭看著高陽,昂起的緋『色』臉龐竟像極了許久不見的她,不禁錯了神,喃喃道:“你的母親是生來屬於天闕的女子,她生也好,死也罷,一步都沒有從太極宮紅牆金瓦中走出去過,一步都沒有。世人皆說手握生殺予奪,隨夫君揮師南下登上皇位的長孫氏是曠世的脂粉英雄,他們卻不知,你的母親才是真正的生於天家,逝於天家的女子,她一生尊貴,從不自賤,哪怕是國亡宮傾,也能毅然保留天家風範,不曾懼怕一分。”
他的話語中透『露』著太極宮內不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情孽必定是九轉曲折的。
能讓鐵騎南下踏平舊日河山的父皇如此稱讚的天家女子究竟會是何等模樣?
高陽雖好奇,卻仍會因談論的是那個女人而漠然無謂,仿佛父皇所說不過是個與她無關痛癢的人,如同她骨血裏也從未有過那個女人尊貴融灌,無幹無念。
也難怪高陽會冷意如此,過去十三年來她從未於那個女人身邊成長,隱約記得唯一一次相逢也是在宮門縫隙中狐疑一瞥,那女人慣於漠然,從不愛撫關切也從不肯多看高陽一眼。
高陽抱怨到長孫皇後處,長孫皇後便悵惘笑笑安撫她,她說那女人韶年芳華時本是前朝公主,國破家亡,尊榮覆滅,豈一個慘字能說得清?如此一來,行事作為難免驕縱乖張些,多次囑咐高陽莫要放在心底,此人需另眼看待。
可不知道為何,高陽對那女人有些厭惡,甚至可以說是無比的憎恨。
那個女人絕『色』容貌不笑已能攝人心魄,所以朝堂重臣無不稱她禍國妖媚。
聽說父皇待她,已遠遠超出榮辱相伴的長孫皇後,想必也是為了她的魅『色』『迷』『惑』忘記糟糠妻女。
高陽如今已不記得那女人樣貌,唯聽得她唇上攝人心魄的嫣紅,是恭謹賢淑母後從不敢用的妖豔胭脂『色』,她的鬢釵永遠熠熠閃光,她的羅裙永遠迤邐拖曳,母後趕追千裏亦永遠不會有她風華氣度。
高陽,當然知道她其實就是自己的母親。
縱使宮人在父皇警誡下對隱秘過往無比小心避諱,但無意間的竊竊耳語,高陽總難以逃開假裝不聞。她也曾悄然去查過史官撰寫的歌功頌德的史書,偏這些能堵住眾生悠悠之口的傳世絹帛上沒有那女人的坎坷過往,她隻能偏信流傳於坊間的信誓旦旦。
她是個肮髒的女人,高陽想。
兄妹逆倫,叔嫂通『奸』,昔日亡國公主竟在新君膝下『淫』語承歡,本『性』『淫』『亂』的她難道還會是九天仙女不成?
為她,昏聵觴帝麵對三十萬重兵壓境麵不改『色』,撕碎討伐文楔。
為她,父皇寧可背負弑兄殺父的罪名,不顧眾臣反對接其入宮。
如此紛呈經曆,讓高陽怎麼還能相信詭那個豔如花的女人就是生下自己的母親,亦是父皇口中尊貴無比的天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