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更能消幾番風雨(1 / 3)

說罷李世民拂袖離去。

升平在李世民身後淒厲大罵:“為了你的千秋帝業,你可有一絲親情尚未泯滅?你可知世人窮盡一生珍貴的情為何物?”

聽罷升平質問,李世民驀然回首,陰沉雙眼定定望她,長年槁瘦的她如今隻剩下一張慘然麵龐,美豔容顏在與他兩廂折磨時已耗盡老去。他忘卻當初的她,她則忘卻眼前的他。在他記憶裏,升平尤是那個為自己一針一線繡鞋的眉目低順女子,在她記憶中,李世民依舊是那個隱忍許她天下的桀驁不馴男子。

可惜,此生如此潦草收局,還弄不清究竟愛有幾深,人已不得不決絕。

正午光芒罩住他的神情晦暗難辨,他望著她冷冷的回答:“若朕不知什麼是情,早已將你碎屍萬段!”

李世民恨恨拂袖離去,升平坐在床榻上恨自己必須存活在世。

肮髒齷齪的塵世她早已看透,此時侑兒離去,蕭氏自縊,似乎也再沒有獨自存活的理由。

深夜,雨霧彌漫菱花窗,輕風寂寂,透人心扉的清冷。

升平悄然由床榻坐起身,躡手躡腳躲過在殿外值守的同歡,將擺在青石案上的雙耳同心寶瓶抱起。

這對寶瓶還是李世民當初所賜天竺國貢品,以昭他對她永結同心,至死不變。如今看來以它結束此生混亂最好不過。

一聲清脆聲響後,寶瓶墜地破裂,升平顫抖手指撿起碎片狠狠劃過自己手腕,那裏舊傷未愈新傷再添,憑她狠狠劃下的動作,血頓時湧出,頃刻淹沒身上寢衣。

同歡聽得聲響立即衝入殿內,見升平渾身是血佇立不動上前撲住,哭喊求宮外守衛的內侍喚禦醫前來急救。

一次次,一番番,升平枯瘦的手臂上傷疤疊落,已沒有一寸完好肌膚。

每自裁未遂一次,殿內便被宮人細細收走一些瓷瓶,屏風,銅鏡,最終連可以捆縛成結自縊用的床寢也被換成無法撕開的厚重錦帛。

升平因流血過多,身體漸漸虛弱,唯能做到的動作就是以尚且能轉動的雙眼尋找下一個可以致命的凶器。棲鳳宮多了幾位嬤嬤看守,每日專司負責撬開升平牙齒灌入米湯和滋補草藥。

他不允許她死,哪怕他再不想見她,也不許。

同歡除了哭泣還是哭泣,她爬在升平腳下苦苦勸說,萬般無奈也隻能編織謊言:“若娘娘就此歿了,誰來照管太子?誰來護他天下?”升平虛弱的笑,開啟幹裂雙唇:“他有他的母後,她會庇佑他終生。”

“那是娘娘的皇嗣,怎能放心交與他人?”同歡為激起升平求生意念,幾乎口不擇言。

升平緩慢昂起頭,吃力的望著同歡,“那是她終生保靠,她怎會癡傻去加以陷害?”

同歡見升平決絕知再勸解也無用。

見她無聲,升平虛弱閉上雙眼:“我累了,為何你們不肯放手?他,她,還有天下人,既然那般恨我,為何還不放手。”

惶恐哭泣的同歡拉住升平的手,拚死不肯放開:“奴婢不恨娘娘,奴婢絕不放手。”

升平無力的手指垂在同歡掌心,隻消她鬆開一點,便會無力跌落。

看空愛恨,其實生死不過一瞬,偏,有些人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仍執著生死不肯放手。

原來,連性命也不屬於自己時,想求個來世自由,竟是這般艱難。

臘月初七蕭氏出殯,帝許以皇後禮,將其與煬帝同葬,上諡號湣皇後。3

貞觀十年元月,而今大唐盛世升平,榮威喧闐,四海友邦無不主動修好,遼闊疆土之內百姓安樂,再無隋時所受苦難,更無南北末期對峙所致紛爭。又喜逢皇上不惑整壽,朝臣奏表帝壽誕日應大赦天下群筵京城百姓。此奢靡提議一出立遭魏征為首的諫臣們反對,幾番爭論下來皇上遂取其中,準京中門閥朝臣入宮同賀萬壽,後宮命婦則雲集昭陽宮為帝慶延年。

清晨寅時,長孫無垢開始梳洗著裝,朝鳳發髻戴十二攢東珠的顫尾金釵,兩鬢以蕾絲盤鳳金絡步搖點綴,耳佩十二月明珠璫,再以青黛仔細描繪眼眉,淬煉玫瑰胭脂沾唇,守謹更將長孫無垢從未穿戴過的豔紅瞿鳳袍和灑金描尾的敝屣裙為她穿好,銅鏡中的長孫無垢前所未有的煥發出熠熠豔光。

一旁承乾與高陽正與奶娘宮人們玩的分外高興,高陽一早已由奶娘帶著換上喜慶宮裝梳垂耳雙鬢,粉紅夾襖白狐出鋒,襯得俏美容顏粉嫩欲滴,承乾懶惰,杏黃太子長袍雖已穿好,發鬢還未梳整,見母後梳洗偏要偷些發飾插在頭上,奶娘懷中所抱的李泰倒不諳外界世事,瞪著幽黑雙眼,專心手握奶娘遞給他的蜜蠟佛手把玩。

李世民起寢後神態依舊淡淡,先由長孫無垢叩首拜壽,接下來再由三名皇子公主為他賀壽。他笑將幾個孩子抱在懷中,高陽更是不住抱住父皇脖頸親昵:“父皇隻許親高陽,不許親承乾。”

承乾怒了拉著李世民的袖子不依,似要哭出聲來,李世民蹩眉不耐:“承乾是堂堂太子,怎與自家姐妹爭寵?”

承乾癟嘴,幾乎放聲哭泣。長孫無垢唯恐承乾擾了李世民的興致,連忙將承乾拉至一旁安撫:“承乾與奶娘去梳頭換個發簪,母後一會兒與承乾玩耍。”

承乾原本就是個心事轉念極快的孩子,他朝高陽哼了一聲隨著奶娘入內浣洗。

長孫無垢遣出承乾後親自為李世民著裝,今日大壽需戴十二旒玉冕,玉笄挽髻,玄色長衣繪有朱紋,長衣尾端綴滿金絲圖龍繡,再以以朱色敝屣長袍垂至地麵,佩黑金綬,團龍玉佩。守謹見皇上已穿戴完畢,跪問長孫皇後配何靴履,長孫無垢一愣,李世民回頭道:“玄色朝靴。”

守謹聽得顏色有些著難,小聲回稟長孫無垢:“那日皇後娘娘隻定了赤金色九龍嬉海朝靴。”

帝後大典服飾本應由尚宮局準備,幾日前尚宮局已然進獻今日大典所用服飾給長孫無垢過目,長孫無垢精心挑選襯得李世民心意的衣袍靴履,萬沒想到疏忽了顏色,長孫無垢神色略有些尷尬:“怎麼沒有玄色?”

守謹以低不可聞的聲音回道:“尚有金履萬福雲壽短靴一雙是他色。”這本是家常衣裝,為退朝後宴請時所用,此刻是上朝接受百官賀拜,自然不能隨意穿用。

李世民聽得兩人對話興味索然,並不刻意吩咐道:“把朕新年所穿的那雙玄色長靴拿來就是。”

守謹應答一聲,偷瞥長孫無垢。長孫無垢一笑頜首,守謹得令立即入衣庫準備,不久一雙長靴已被捧至長孫無垢麵前。

此長靴李世民唯有新年穿著,奈何時間已久,鞋子也已有些破舊,金色繡線迎宮燈昏暗光線略有熠熠閃耀,長靴兩側縫隙均已跳脫了線。龍頭依舊桀驁張爪怒視前方,迎上龍繡視線的長孫無垢臉色頓現灰白,精致妝容也頹然褪色。

她轉遞給李世民,“隻是有些舊了,不襯得朝服。”

李世民熟稔將長靴接過,麵容上並未呈現異常神色,他回身遞給她:“與朕穿戴。”

長孫無垢沉沉應聲,蹲下身與他踏上長靴,守謹與身後一幹宮人無不神色尷尬,昭陽宮中無人不知此長靴是庶人玳姬所做,今日萬壽大典皇上居然以舊鞋配簇新朝服,確有些不妥。

奈何李世民始終神色淡定,似並未想起此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踩踏長靴後與長孫無垢淺笑:“辛苦皇後了。”

長孫無垢報以嫻靜微笑道:“臣妾與皇上已相伴多年,從不知何謂辛苦。”

李世民唇角浮起微笑:“縱使皇後喜歡自謙,朕也得衷心誇讚。”

長孫無垢抿唇羞澀轉身,拉過高陽和浣洗好的承乾:“去你們父皇那兒。”

高陽顛顛跑過去,果然李世民極快朗朗笑出,他手舉高陽在空中拋起,又獨留承乾撅嘴不滿。長孫無垢在他們父女身後安然露出笑容。

父嚴母慈,子女雙全,此情此景美滿得恰到好處,猶如她畢生夢想,幾乎讓她覺得自己獨受上天厚愛。

似乎,他已經忘了她,長孫無垢心底偷偷思想,神情略為坦然。

宮門外已有華蓋寶扇等皇家儀仗備好,李世民放下懷中高陽,與長孫無垢彼此正裝後,一並被宮人簇擁而出。

升平近來常會做夢。時而是已經過世多年的獨孤皇後,時而是因她而死的高氏蕭氏,當然也會有五位相貌已經模糊的哥哥們,還有那些被她所經曆多的後宮女子們。每一人是一卷畫,或濃墨重彩,或水淡筆清,從眼前閃過總不能忘記。

人昏昏沉沉很難醒來,睡得滿心疲倦,似乎之所以總撐著口氣不肯斷,是等待什麼時機依依不舍,可究竟在等什麼,卻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同歡常怕升平就此長睡不醒,便搬來腳踏睡在長榻邊,有時呼喚不見應答,同歡便哭著到宮門口內侍處求醫送藥,升平覺得同歡膽小甚是有趣也曾故意嚇過兩次,見同歡果然當真,常常青臉紫麵哭得無力喘息,升平再不刻意嚇她。

沒想到,臨別時分,居然還有一人真心待她。升平想。

“同歡,我有些口渴,想進些玫瑰露。”提及飲食,升平萬分感激李世民,即便在他忘她同時,也不曾苛扣過棲鳳宮用度,每日固有尚宮局司膳送來吃食,盡管升平每次所進極少,但,從不曾吝嗇。

難得虛弱的升平能主動提及進食,同歡歡快點頭,立即回答:“有的。”她忙從偏殿隱蔽小櫃裏取來一個玫色瓷瓶,以銀匙舀出石榴紅色的玫瑰露喂升平吞下。

升平咽了幾口,氣味甘甜芳香溢滿唇間,自己主動接過銀匙,一點點取出自己品嚐。玫瑰露服用完畢,升平似又想起什麼,昂首虛弱笑笑:“味道果然不錯,隻是需配些金瓜緩解甜膩。”

同歡並未察覺異樣,忙將瓷瓶收回送到偏殿鎖起,升平將同歡無意遺落的湯匙隱在袖口,靜靜等她取來金瓜。同歡手持銀匕將金瓜由內瓤分開,去瓜籽剜出瓤肉,再以木碗盛至升平麵前。

升平頜首,從袖口取出銀匙交還給同歡,同歡不察伸手去接,三分銀匕落在長榻旁小幾上,立即被升平麵無表情的隱藏手腕下,同歡小心翼翼將銀湯匙去內殿鎖起,回頭端起木碗再度喂升平進用金瓜。

升平細細品嚐,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笑意。那笑容意味深長,同歡有些癡愣。

天半昏暗時,兩儀殿開奏震耳喜樂,昭陽宮方向更是鼓樂喧天人聲鼎沸,兩儀殿上方忽現琉璃煙花在夜空幕布上綻放異彩,盛世華景,繁華至極。

側目張望煙花的升平,茫然環顧同歡:“今日有何事如此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