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客僧問,什麼書?
說書人答,寫的是蓋世豪俠,講的是英雄肝膽。
鎮上小孩常來此處,聽說書人講書。
他講有一大俠飛簷走壁,為追賊人千裏獨行。
他講救萬民於水火的大俠,眼見河水決堤,自己一人跳入江裏,頂起橋梁。
他講刀是金絲大環刀,劍是閉月羞光劍。
他講美女愛英雄。
聽得孩子們羞紅了臉。
有孩子問他,為什麼你知道這麼多大俠,你認識他們嗎?難道你也會武功?
說書人點頭笑著說,我是高手。
寺內有年輕的武僧也在聽書。
但聽了這話,卻著惱起來,武僧嚷道:你腳跟虛浮,手臂無力,毫無半點內力,明顯隻是個讀書人,你哪算什麼高手!
說書人笑而未答。
武僧卻不服,一掌拍去,說書人應聲倒地,哎喲連連。
小孩子們一哄而散,叫著,哦哦,原來是個騙子。
武僧也麵有得色。
隻有兒子趕緊跑過來扶住父親,他偷偷問,爹,你真不是高手?
說書人忍著痛眨眨眼,說,爹是假裝摔倒騙他的。
兒子本已帶著淚花的眼,終於有了笑意。
一個風雨夜,說書人去鎮裏買吃食,卻久久未歸。
孩子獨自坐在家裏,慢慢讀書,他有些害怕。
於是翻出書來,吃力地讀著,讀那些高手,讀那些英雄。
讀那些俠客。
他識字不多,但爹說過,害怕了就讀俠客,膽氣足。
昏昏沉沉,好像連雷聲都不再讓人害怕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門前的知客僧搖醒。
跟著來的,還有不少人,有鄉親,有小孩,還有個穿皂服的人,腰裏別著刀。
聽知客僧說,那人是捕快。
爹躺在地上,身上蓋著白布,身上滿是鮮血,頭裂開一個口子。
捕快輕聲對知客僧說,這說書人昨天晚上在鎮裏,撞見歹人要對女子行不軌事。他衝上去,與那人搏鬥,死了。
孩子哭著喊,不對!
我爹不會死,我爹是個高手,我爹是個俠客!
他模糊著眼,問捕快,殺我爹的是個武林大魔頭嗎?
捕快愣了愣,回答道:不是,就是喝醉酒的牛二,但那廝有些氣力……原來聽過書的鎮上孩子紛紛叫起來:你爹騙人,他不是高手,他上一次就被打倒了。
當然,你爹是個英雄,他是為了救人……捕快趕緊安慰道。
知客僧突然大喝道。
“不對!”
他踏前一步,摟住孩子,把他的小臉放在自己懷裏。
“孩子,殺你爹的人是武林魔頭,使的是混鐵雙槍。”
“你爹瞧見他強搶民女,於是上前搏鬥。”
“你爹用的是遊龍劍,出鞘有龍吟聲。”
“兩人用輕功,風雨夜飛簷走壁。”
“那人一槍刺中你爹的頭,但你爹不認輸,和他換了一劍,刺中魔頭心窩。”
“那女子得救了。”
知客僧的胡子上也沾了淚。
他對孩子說。
“你爹是俠客。”
“是大俠。”
“是英雄。”
(三)俠之夢
這世上最好的功夫片都說明一個道理,最重要的並不是功夫。
這世上最好的武俠故事都隻講一個道理,最關鍵的並不是武。
俠字怎麼寫?
俠字人間夾。
俠在哪兒?俠就在人群裏。
俠如何?他們夾著尾巴做人,他們也會受傷,他們也會流血,他們也會痛苦,他們也失敗,他們也難過。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可大者太少,我也做不來。
俠之小者,為人為己。
我寫過很多故事,他們總問我,這是真的嗎?當然,他們都是真的,他們就是俠之小者,他們就在我們中間,他們為了身邊朋友仗義出手,他們為了自己念頭通達挺身而出。
這世上俠客都沒了嗎?
這世上俠客都寫盡了嗎?
這世上俠客都寫夠了嗎?
盡管答案我早已經知道,可還是要問出口,問問我自己,也問問你。
突然想起來當年做俠客夢的自己。
我這夢還要做下去。
俠客的故事也要繼續寫下去。
知君憐我忠肝膽,贈此一片荊軻心。
手表
我們腕上都有一塊手表,秒針鍾,分針,時針,始終在走。時間總是向前。
二十二歲以前,我從沒擁有過一塊手表。
不好這口。
家裏麵我爺爺對手表感興趣,收藏的有德國造機械表。跟我講過不少原理,手上鏈機芯,發條陀輪擺動,帶動表內發條,推動走時。
隻是我從來沒有聽懂過。
後來老爺子升天了,他那些收藏都歸置在一個盒子裏。
從前是老頭兒上發條。
現在是老太太,盯著指針看,沉默不言。
我爸買過手表。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塊港產電子表進來都能賣成金價。
他淘過一塊。
帶著手表,挽起袖子,走大街上。和他一起走的,還有上衣文化衫下身綠軍褲的,挽起褲腿,手裏提著兩提式磁帶機,大聲放鄧麗君的歌。
後來那表被他扔了。
他說是因為壞了。
我猜可能是因為他怕看見那表,想起自己犯傻的青春。
我從沒覺得自己需要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