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下了車,緊緊衣領正了正帽子,腰裏和肩膀上感覺空蕩蕩的很不習慣。督戰隊時候用的是一支花機關槍,離隊的時候上交了,按照條例現在可以去軍需處領一支槍,但胡義打消了這個念頭,且不說軍需處還有沒有槍,就算能領到,破成什麼樣,能不能打響都是問題,不如根燒火棍,背著更累贅。直接開步走,擠開人群順著站台尋找自己的新部隊去報到。
站台一隅,三連長坐在彈藥箱上翹著二郎腿,糙黑的大手摩挲著錫亮的表殼,輕輕一按機鈕,啪地一聲表殼跳起,借著站台上幾盞昏暗燈光依然能看到表盤上的晶瑩,嘀嗒嘀嗒精確地律動著。湊近認真端詳了半天,不禁自語:“這他娘的是幾點了?嗯……”
“報告!士兵胡義前來三連報到。”聲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打斷了三連長的囈語。
晦暗的光線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微瘦漢子佇立近前,不知為啥,同樣灰色的舊軍裝同樣有褶皺,穿在這位身上卻格外挺拔冷峻,在這雨後夜裏的站台上,在邋遢的士兵們的背景下,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就像穿過一片黑暗荊棘的森林豁然入眼一麵寧靜的月光平湖。
三連長合上表攥在手心,抬眼看著胡義,這個倒黴家夥,都被擼成了大頭兵了還這麼有賣相,王老摳這個老狐狸倒是選了個好女婿。想到這裏對著胡義嘿嘿一笑:“嗯,胡義。我聽說你放走了十幾個逃兵,沒有打他們的後背槍,好。看來你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到了三連,今後就得跟咱們穿一條褲子,喝一碗水,踏踏實實的在我三連混。嗯,那個啥,我把你分到三排,現在你可以去那邊的牆根底下找你的排長老丈人了。”在周圍的一陣哄笑聲中,胡義利落地甩了一個軍禮,正式加入了三連。
這是一個典型的連長,胡義在心裏給了這麼一個評價,魯莽,自私,不夠靈活。雖然這麼想,不代表胡義討厭他,至少連長這種人很容易來往,不複雜,可是戰場上的變化常常是複雜的,但願三連不會為了這個連長枉賠太多的性命。想到這裏,胡義突然發現也許是自己太複雜了,當年的機槍連陣地上,就是自己的複雜斷送了全連的人命,一張張痛苦驚恐無助的臉,無盡的火光烈焰,連綿不絕的哀嚎猛然浮現腦海,令胡義眼前發黑。自己才是最不配當連長的人,哪有臉去品評他人!
王老摳攥住胡義的手就不肯撒開,任胡義一個見過場麵的也不禁有點臉紅,卻又找不到機會放手。㊣ωWW.メ伍2⓪メS.С○м҈
“胡義,你可來了,傷好利索沒有?”
“沒事就好,有事可不能硬撐著。”
“我年紀肯定長你,我就賣個老叫你小胡了。”
“我說小胡,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見外啊。”
“排長就是個屁,以後你就喊我王哥,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一邊的趙勇看得牙直發酸,老子入伍的時候怎麼沒讓我喊王哥,這他娘的也太……大個兒和傻小子隻是對著胡義憨厚地傻笑。還是那個冰冷斑駁的殘牆斷壁,變成了五個身影……
進入了這樣一個戰鬥集體,胡義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覺得悲哀。對於王老摳的熱情,胡義並沒有多想,但是對於這個三排總算有了基本認識。算上新來的自己,總共五個人,這規模,預備隊是做不了的,充其量能算個連直屬步兵班吧。這並不奇怪,補充兵員始終跟不上,某些連隊甚至直接裁撤了單位,隻留下一個排的連隊胡義也聽說過,軍隊的基層指揮還很落後,集中打,集中守,集中退,在這樣簡單的指揮下也確實沒什麼必要再拆分。如今的三連就是這個德行,一排主攻或主守,二排策應或做預備隊,三排,可有可無。
這樣也好,胡義這麼想。如今的自己已經找不到什麼寄托,從小被胡子帶大,自然就是個小胡子,曾經憧憬武功蓋世千裏獨行,青年時入了軍旅夢想過叱吒風雲建功立業,到如今,全都是虛幻的破滅。失去的故鄉,破碎的山河,無數逝去的鮮活生命,和那麵遮羞布一樣令人惡心卻又戰無不勝的膏藥旗。失敗再失敗,撤退再撤退,輾轉再輾轉,已經輾轉到了江南,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故鄉?遠方的故鄉東北已經沒有了。為了國家?國家給過自己什麼?為了愛人?很遺憾,沒有愛過,更沒有被愛過,愛又是什麼?胡義真希望自己傻一點,蠢一點,不必再糾結這些惱人的東西,像三連長一樣,專注於手心裏的小玩意。因為已經厭倦了,所以不想再厭倦。所幸上天給了自己三排這個樂土,雖然還是無法遠離硝煙,但是胡義很滿足。
直到王老摳枯瘦的大手搭上胡義的肩膀,才將胡義從麻木的思緒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