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睜開眼睛,一下子扔掉手裏的拐杖,抓住孩子的雙臂,顫聲道:“孩子,這個遊戲還有好多種玩法,你願意學嗎?”
仲修輸了,他吃驚地看著石墩上的劃痕,又看看韓信:“你……你從哪裏學來的?”
韓信道:“你們國尉常玩這個?”
仲修道:“是的,當然那時是用棋子。很多時候他跟自己下,因為沒幾個人能在他手下走滿二十步。”
韓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過幾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們國尉。”韓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說話……有沒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韓信,臉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國尉是大梁人。”
韓信腦中一陣眩暈。
啊!師傅在不經意間隨口說出的那個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繚?大秦的元勳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繚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他助秦王——也就是後來的始皇帝滅六國統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卻又忽然拋下這一切,孤獨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間,將一身驚人的藝業傳授給一個出身卑賤的孩子。他在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謀秘計,足以顛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麼?
啊!誓言,那個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給我發誓,以皇天後土的名義發誓!”老人幹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雙肩,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遠不要使用我傳授給你的一切,除非亂世到來。”
明白了,明白了,這原來是師傅為帝國的安全而設下的一道防線。
他忽然想起,師徒三年,師傅還從未給過他一個笑臉。那時他單純而強烈地仰慕著師傅。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老人給他帶來了一個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觸這些,就恍惚感到,這就是他有生以來一直在這茫茫塵世中等待著的東西。與這相比,同齡孩子們那些幼稚的遊戲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師傅,如饑似渴地學著那些他的玩伴們一輩子也不會弄懂的深奧知識。師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權威的人。他多麼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獲得師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誇獎,一個讚許的眼神。然而,他從未得到過。相反,他注意到,當看到他進步神速時,師傅的目光裏,竟會有一絲警惕的敵意。
他心裏一陣刺痛:原來那時,師傅就已經對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師傅對他如此戒懼,那為何還要教他呢?
“我以為他說說而已,”仲修歎了口氣,站起來,輕輕自語道,“哪知還真這麼做了。”韓信道:“仲先生,你說什麼?”
仲修揮了揮手,意興蕭索地道:“沒什麼,一些陳年舊事,與你無關。”
韓信道:“仲先生,你什麼都知道,是嗎?”
仲修不語,過了一會兒,舉步向前走去。
韓信道:“這是為什麼?仲先生。你們國尉,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諾言,這就夠了。亂世已經到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頭看了看那塊刻著“八宮戲”的石墩,又看看韓信,“知道嗎?你已經超過了你的師傅。國尉沒有選錯人,你會名揚天下的。年輕人,好自為之吧!”說完,又向前走去。
韓信搶步到仲修麵前,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麼?仲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仲修抬眼冷冷地掃了一眼韓信,道:“你在命令我嗎?”
韓信退後幾步,跪下,誠懇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師傅的朋友,我怎敢對您不敬?隻是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會永遠無法安心的,而以現在的情勢,除了您,我還能問誰呢?”
仲修歎了口氣,道:“起來吧,不必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能告訴你的,隻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你堅持要知道,那就跟我來吧。那是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會慢慢講給你聽的。”
室外寒風呼嘯,室內暖意融融。小火爐上煨著一壺黍酒,香氣滿室。
秦地的黍酒勁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衝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燒,極其舒暢。韓信放下酒杯,靜靜地等著。
仲修輕啜一口酒,將酒杯捏在指間慢慢左右轉動,眼睛卻隻茫然地盯著前方。
精致的朱雀銅燈靜靜地燃燒著,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陰影也隨之一顫。仲修的目光卻始終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穿越了這一切,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