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手遲遲沒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
孩子被那玄妙的圖形迷住了。他撥開野草,向那棵大槐樹走去。
已經多少年沒人在這棵樹下乘蔭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嗎?它會在淒清寒冷的夜裏回憶起夜夜笙歌的過去嗎?它還記得那位秦王曾近以平禮相見,衣服飲食與之同的主人嗎?他知道為什麼這個名動一時的奇人後來會銷聲匿跡嗎?
暮地,他停住了腳步。
他的心一陣劇跳。
一個人背對著他坐在樹下一塊青石上,花白的頭發,背微微有點佝僂。
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寒顫。這人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已荒棄許多年的老宅了?難道……
“誰?”那人沉聲問道,同時轉過身來。
是一個麵容矍鑠、目光銳利的老人。
他送了一口氣。不是鬼,是一個正常人。當然,也不是師傅。他心中隱隱泛出一絲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冷冷得道:“這裏沒你要的東西。你來晚了,可以拿的東西十幾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對那些瓦礫感興趣。”
韓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遺臣,把自己當成正大肆擄掠的楚軍將士之一了。於是道:“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來……”
“我建議你去趙高府,”老人道,“那是一個好地方,金銀珠寶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韓信無奈的一笑,看來解釋是沒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韓信,敢問先生……”
“我也不怕告訴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韓信道:“請問仲先生,此間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聲音又硬又冷,明顯的拒人於千裏之外。
不在,通常有兩種解釋。韓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種,欲待進一步詢問,老人又一臉冰霜,韓信隻得歎了口氣,道:“可惜。”
“可惜什麼?”仲修冷笑道,“他要是還在,你們能進的了鹹陽?”
韓信怔住了。
項羽那超越了複仇的濫殺已是盡人皆知,鹹陽沒來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來不及,這個老人居然還毫不掩飾他對征服者的蔑視。
不知怎的,韓信對這個渾身帶刺的老人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敬意。
這似乎不太應該。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麼能敬重一位至今還在為它效忠的官員呢?
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很難說哪一方代表正義了。事實擺在那兒:出身貧寒、忍受了多年高壓統治的起義者一旦掌握了決定他人生死的大權,會變得比原來的統治者更殘暴、更野蠻。
韓信默默的走到了仲修對麵坐下。
他和仲修之間有一塊近於圓形的石礅,上麵掉滿了槐樹的枯葉。韓信隨手拂去了落葉。石礅上有一層淺淺的青苔,還有一些奇異的線條……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的看著這個一身淤泥的孩子。
怎麼會看不懂?這是一種多麼有趣的遊戲!簡直太有趣了!孩子興奮的撿起一根樹枝,在那圖形中劃下一個小圓圈,然後蹲在那兒,撫著下巴,一臉希翼的望著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劃下的圓圈,臉上微現驚訝之色。但他沒有作聲,隻拿起樹枝,在圖中劃下下一個圓點,然後盯著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隻是個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著韓信道。
韓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蓋著青苔的圖案上劃下一個小圓圈。乾九。
不管後麵如何發展,開局首先要占據的,就是這個位置。
師傅說: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韓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畫下一個圓點。
坤六。
不錯,他也是學過的,知道惟至柔能禦至剛。
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孩子還在往圖上畫圓圈,但他已畫得越來越艱難。二十多步後,孩子要想很長時間才能走一步。他的頭越埋越低,心裏又是後悔,又是羞愧。
剛才看著明明很容易的,誰知道玩起來竟這麼難!
孩子終於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樹枝,吃力地道:”我……我輸了。”說完,頭也不敢抬,站起來轉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聲道,“過來。”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孩子低著頭,老老實實依言走過去,準備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訓斥。
老人用樹枝點點地下:“誰教的你“八宮戲”?”
孩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沒……沒人教過我。”果然是內行才能玩的遊戲。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沒人教過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沒人教過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頭,閉著眼睛,“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你沒學過,走了三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