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爾豐癡癡地望著石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變他人生的大事。
一個人死了,非正常死亡。這個人身份很特別,駐藏幫辦大臣鳳全。
鳳全是親王的女婿,也算是皇親國戚。1905年,他帶著二百名衛士,懷著滿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駐藏大臣的駐節地是查爾木,但鳳全到了巴塘就不願走了。這兒氣候溫和、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鳳全想多聞聞高原陽光的味道。
當地的土司、頭人、喇嘛都來迎接。畢竟是欽差大臣,鳳全的譜擺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對著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點點:“好好看著你們頭上的頂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鳳老子不滿意,你們都給我滾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過這種氣?更可恨的是,竟然還自稱老子,你這小子多大?
鳳老子是鳳全的口頭禪,來到哪兒說到哪兒。以後每次見麵,鳳全都是老子長老子短的訓斥,雙方的梁子算是結下來了。
不僅不走,鳳全還有一攬子開發邊疆計劃指標。首先要大規模移民到巴塘,開墾荒地,十年之內,將它建設成塞上江南。開荒、移民,那當地居民怎麼辦?而且會破壞當地風水、侵占牧地。不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頭人、喇嘛都開始對鳳全不滿。
鳳全每天都在小樓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腳,蹦蹦跳跳不會老。也許是幅度大了點,從遠處看,張牙舞爪,姿勢不雅。於是謠言就傳開了,鳳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沒雨,原來是他在施咒。
鳳全的衛隊吹洋號、打洋鼓,佩戴的是德製九子快槍,當地人沒見過。謠言又來了,這和以前的欽差大臣不一樣,他們肯定是洋人冒充的,來我們這兒奪土地。
謠言越傳越廣,越傳越邪乎。大家隻有一個目的,鳳全快點走。
鳳全也有點察覺了,準備動身。
現在想走,沒那麼容易,土司不準備牛馬,又拖了下來。
等到各方麵怨恨達到了極點,土司才送鳳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將鳳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殺死。
人死了,身份特別,隻是和趙爾豐沒什麼太大的關係。頂多送個花圈,還不會掉眼淚,因為兩人沒私交。但隻有鳳全死了,趙爾豐才有機會。從這點來說,他是踩著別人的鮮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傳到四川總督錫良那兒,趙爾豐堅決主剿,並毛遂自薦,願效班超勘定邊疆。
1905年11月,趙爾豐帶著兩千名士兵上路了。冒著高原寒風、踩著冬雪枯草,這個從來沒打過仗的書生會經受得住鐵血的考驗嗎?誰也不知道,趙爾豐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馬由韁,花甲的年紀擺在那兒。
既然已經出發,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這會是一條不歸路嗎?
阻擋趙爾豐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廟——桑披寺。裏麵有喇嘛上千人,曾和當地土人聯手殺死了鳳全。
區區一座寺廟,好擺平。但趙爾豐沒想到,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最艱難的一仗才剛剛開始。
桑披寺建築在桑披嶺的山腰,四周構築圍牆,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環繞全寺四周,修建了六個堅固的碉堡。寺內儲存了大量武器彈藥以及糧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侶們以逸待勞,要打一場持久仗。
桑披寺後麵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開闊的空地,趙軍隻能從此進攻。僧侶們居高臨下從牆內槍眼往外射擊,雖是土槍,威力不小。趙軍是九連發的快槍,卻派不上用場。
趙爾豐立即挑選精銳組成“挖牆隊”。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圍牆推進。可等到剛剛走進,寺內眾槍齊發,傷亡慘重。
那就用大炮轟,趙爾豐急電成都,調來炮隊。但當時的大炮都是土鑄鐵管,內裝火藥鐵塊,點火燃放,威力不夠大,擊中圍牆也隻是轟出一個小土窩,根本不能將圍牆轟倒。
更糟糕的是,趙爾豐的後路被當地的土人包抄,糧道被截斷。
一圍就是半年,趙軍糧食成了問題,士兵隻能四處尋找樹皮草根,甚至運糧食的牛皮包都拿來煮食。
沒有吃,沒有喝,敵人不會給我們送;又有槍,又有炮,就是進不了大門口。
士兵們極度疲乏,趙爾豐非常關心士兵,為活躍軍中氣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
擊鼓傳花。
但沒有鼓也沒有花,隻有線香,點燃的線香。沿著包圍圈,一個接一個傳遞,如果線香傳到哪兒無人來接,這個士兵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太累了。
按遊戲規則,要懲罰不拿線香的士兵。
怎麼罰?唱歌還是說故事?
都不是,很簡單,哢嚓一聲,人頭落地。
現在你該明白了,這是致命的遊戲。再苦再累也要給我撐著,撐不住就人頭分離。當然,趙爾豐從來都不玩,因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線香的時候。
四川總督發來了措辭嚴厲的電報:你自以為是,打了這麼久,浪費了這麼多子彈,卻徒勞無功,國家養著你不是吃白飯的。
完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撿石頭,雖然平淡,卻很有味。
想書寫傳奇,卻被一座小小的寺廟擋住。進,進不了;退,又退不回去,這個六十一歲的老人一夜之間須發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