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都窮困。尤其是一個農民詩人。
杜青山有兩間破破爛爛的吊樓子土屋。上掛著月亮,下蹲著岩壁。裏麵呢,是這樣一些物什:一個黑黢黢的方桌,三把歪扭扭的椅子,兩張硬板板的木床。三三兩兩的物什,是這個農民詩人生活中要依賴的。吃飯要桌椅,總不能蹲到屋簷下去;睡覺要木床,也總不能躺到樓板上去。基本的生活能夠打點,杜青山也沒什麼可愁苦的了。土屋不塌不要緊,有口飯吃就行。清風可以灌滿他的土屋,可以歇憩,可以繞梁,可以掀動他的詩頁。他對生活的欲望還沒有屋前的竹竿子高呢!還總覺得比莊子過得好,莊子常常斷炊呢,要向人借糧呢!莊子也還不是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還不是找根草繩當鞋帶的邋遢相?還不是一幅困頓的苦瓜皮的樣子?這影響他做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嗎?家徒四壁,杜青山沒什麼可慚愧的!但是,土屋裏沒有詩不行。命運注定了他要押著韻味走在平平仄仄的路上。
愈是困頓,愈要去勞作,天上不會掉下來包穀,詩行裏也不會生長稻穗,不苦苦地種地,衣沒有穿的,食沒有著落。白晝,他得毫不猶豫地把詩撇到一邊去,在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得開始他一天的繁瑣和世俗的事情了:戴上草帽,扛上鋤頭,悶悶地一頭紮進玉米地裏,鬆土、鋤草、施肥、捉蟲,把生計種下去、長起來,再收獲些詩的營養;或者到自家水田裏去撫犁耙田,狠狠抽打著牛的屁股,直抽得牛已沒了放屁的力氣,然後把稻苗像詩句一樣一行一行地插進去,讓它們悠悠地一個段落一個段落地叢生。我這樣來寫他的勞動,好像充滿了詩意,其實他困苦啊!山上的旱地隻有四五片曬席大,土薄薄的、田瘠瘠的,石碴多、荒草多,他天天在裏麵刨,流汗。該長的不長,不該長的卻悠悠地直拔節,像個中年後的男人,頭發不長卻偏偏直長須和胡。汗珠子比早晨的露水還要多,就是換不來個好收成。一顆顆糧食就像杜青山掉牙後的嘴,癟得從沒飽滿過。後種柑橘,偏又背陰,杜青山種柑的技術不如寫詩的技術,柑橘生在天上還不如長在地裏的土豆大,顏麵不好看不說,還酸溜溜的盡浸牙,更不用去賣錢了。山下的幾個水田呢?倒是產米,可惜隻有月亮彎彎大,牛在田裏耕耘,一個響鼻還沒打完就要轉彎。光吃米,不夠一個季節,摻包穀吃,一年裏可以糊裏糊塗地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樂平裏的水土養育了屈原,不說這片土地是如何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起碼也是一片好風水,為何杜青山的田地就隻能養他瘦瘦弱弱的身子和困頓呢?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占盡了風水拔光了靈氣?隻留了瘦土?瘦土啊瘦土,你隻能養育杜青山這樣的詩人了?
如果不是詩在他心中活動著,他的農民生活實在是過得寡淡。在太陽落盡的時候,他像皮影戲中的一個人物從山坡上徐徐而歸,在家的門前喘幾口粗氣,咳嗽一陣子,然後走進他的韻律之中。這時月亮已經滾到山坡上了,光芒照在土屋的曬樓上了。杜青山就蹲到曬樓上,借一個時辰的月光,把白天勞動時想好的詩寫出來。月光下寫出來的詩,好像溝壑兩邊的石頭,犬牙交錯,不成行不成路,字也挺囫圇的,核桃大。二天,白日裏擠一點時間,把詩再細寫一遍,謄工整。有時寫詩時,他也喝點小酒,興致和靈感來了,一首接一首,比老婆子刀切土豆片還來得快。這酒是村裏的詩友徐宏章送給他的——六十度包穀酒。這酒對寫詩有用,是興奮藥,杜青山愛著哩,像愛曬樓上的月光一樣。杜青山也愛煤油。但老婆子管得死死的,不讓浪費。一次,詩友徐宏章請人又送來一塑料壺煤油,供他寫詩,他點上煤油燈正待去寫,老婆子奪了燈,罵了人。杜青山說:這是詩友送我寫詩的啊。老婆子說:種田就種田,寫什麼詩。他又隻得上曬樓借月光去了。
月光成了他最好的弟兄,月光天天光顧這個窮家小戶的曬樓,月光也已成為詩的一個韻腳,押在他三百多首詩歌裏。月亮微弱的光,照亮了他詩歌平仄的路,但也傷了他的眼睛。杜青山成了瞎子。村裏人已不叫他名字,總是叫他“杜瞎子”、“杜瞎子”的。
前些年,不知哪個有月光的日子,這個村子裏的詩人死去了,他不是死於勞苦,也不是死於貧窮,而是死於與同村一個詩人的會晤,詩談到興奮處,撒下詩稿走了。
每當有月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