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媽媽嫁給了朱叔叔,中間幾年的辛酸,不足為外人道。想起自己以後要從一個陌生男人手裏討生活費,哪有臉麵拿第二名。
“那次考第一名的人是我。”付汝文自顧自說下去,“看你哭那麼傷心,我暗自發誓一定要補償你。”
“那你還否決了我的提案!”
“這種小案子無關痛癢。最主要是,公司規定不可以與有業務往來的乙方有不正當關係。”
“這麼說,我們是不正當關係?”
“嗯,不正當男女關係,確切來說。”
我破涕為笑。
“你喜歡我什麼?”付汝文問。
總不能深情款款地回答:“我喜歡你傻。”所以我心虛地笑。
“答不上來才是真愛。因為愛情是模糊混沌的,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各種感覺的融合。”他說。
我伸手揉他頭發。為什麼我的所有問題,他都有好答案?
他是通話結束時等別人先掛電話的人。用微信之後,他也總是負責結束對話的那個人。
我不適應凡事須與人報備,且對方在我看來不過是個偶遇的陌生人。他卻自動抹去我們分別後那十幾年距離,安適地過起日子來,心安理得地問:
親愛的,衛生紙用完了嗎?
以前隻有我媽媽曾用這樣商量的語氣和我說話,她問:你說,我哪裏來的閑錢?
他時常比我晚下班,如果遇上我做提案,會抽出休息時間來給些專業意見。“為什麼你PPT最後一頁的Thank You總是設置成漸隱?”
“大幕終於落下的散場感啊。”我得意地回答。他回以一個拿我沒辦法的無奈表情。
開春的時候,朱叔叔突發心梗,搶救了幾天,在重症監護病房打了個回轉又康複出院。出院的那天我下班去看望。
媽媽來應門,她在防盜門後狐疑地問:“你是誰?”隨即又突然醒悟過來似的說:“今天下班怎麼這麼晚?”
朱叔叔恢複得不錯,他神色裏的擔憂不是為他自己:“你媽最近總是丟三落四,昨天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遛彎的鄰居送她回來的。”
臨走,我忍不住和她商量:“媽,我們去醫院檢查下吧。”
“我沒病。”
“我知道,但檢查下保險。你看朱叔叔……”
“比他早走,也蠻好,是福氣。”她這話卻不是賭氣,我知道她是當真這麼想。
隻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失去多年依憑,這聲警鍾提醒了她來日注定的結局。或許是在醫院裏耗盡了僅有的堅強,或許是知道結局無法避免卻又無力麵對,她決定推倒記憶的圍牆,讓意誌崩塌。而她自顧自沿著斷壁殘垣走過去,走向那已經發生過的再不會重複的安全的黑暗裏。
確實,也蠻好。
回到付汝文的公寓,他燒了一桌菜,目光灼灼地說:“跟你商量件事。”
我突然一陣心慌,真怕他取出藍色絲絨盒子來。
“我拿到去紐約總部進修的機會,兩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可以考慮一下嗎?”
“當然。”
電話在半夜響,我媽的號碼。說話的卻是朱叔叔。
“剛才你媽說要去火車站,我勸不住。想說陪她去,正穿鞋呢,她自己先跑了……”
我掛了電話,披件外套,抓了付汝文的車鑰匙衝下樓去。
車站一帶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樣子。她茫然地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中央。
“媽媽。”我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喊她。
她聽到我的聲音轉過身來,像溺水的人緊緊握住我的手,神情焦灼:“我女兒不見了,你幫我找找。你是好人,你幫我找找。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不見了……”
我說不出話來,滿臉都是淚,卻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哭泣。
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如此吧,你並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些什麼。但活著本身就夠你難過的了。
“媽,我們上車去找。”
或許是我鎮定的語氣安撫了她,她把手遞給我,順從地跟我走。
原來她的手這麼小,這麼瘦。
我帶著她,在午夜空蕩蕩的高架上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在副駕駛座上沉沉睡去。
回去的時候付汝文洗漱完畢正準備去上班,他什麼都沒有問,給我沏了咖啡。我躊躇半晌才說:“家裏有點事,下禮拜不過來了。”當時的神態,一定像極了我媽。
他還是什麼都沒問,隻是點頭:“需要幫忙的話,盡管說。”為了這份寬容,我想我餘生都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