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記憶裏,似乎一點也沒有這些舊事的影子;可這些瑣碎而溫暖的事,卻是母親始終念念不忘的美好。
時光是怎樣的殘忍?仿佛惡作劇地製造了巧合,讓原本親愛的母親在徽音的心中留不下一點痕跡。
在那麼漫長的歲月裏,想起母親,她始終隻會想起怨懟、抱怨、對爹爹的恨……
看著眼前溫暖的母親,不知怎的,徽音突然脫口而出。
“娘……你還恨我爹嗎?”
這也許是她內心深處,最想要被回答的問題。
母親明顯地怔了一下,隨即輕輕地搖頭。
“人都不在了,還談什麼恨不恨的……”
徽音看到父親的最後一件長袍被小心地疊放進箱子,母親將箱子兩旁的銅鎖鎖上。
她早已不再年輕的雙臂不完全地伸展著,仿佛一個怯怯的擁抱。
“若是一定要論起來,我到底還是要謝謝他,幸好嫁給了他呀——”
她轉過頭來,溫柔地看著美麗的女兒。
“要不是嫁給他,我怎麼能有這麼好的徽音。”
後來一個月的時間,徽音在叔父的陪同下探訪了許許多多的福州學校。
她為烏石山第一中學演講了《建築與文學》,為倉前山英華中學演講了《園林建築藝術》;在叔父的拜托下,她還幫忙設計了福州東街文藝劇場。
每一個白天都是燦爛而忙碌的,徽音幾乎是始終不間斷地來回走動著,心裏卻時刻都充滿了欣喜——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真誠而熱情地歡迎著她,許許多多的學生都想要聽她的演講。
在烏石山第一中學的禮堂裏,看著下麵全神貫注的師生們,徽音突然想起了那年的北京。
她同大家一起接待了享譽世界的泰戈爾,那時,詩翁就曾經在北京的校園裏做著一次次精彩的演講。她在場下一次次激動地隨著學生們鼓掌,雙手都拍得紅彤彤的。
數年的時光過去,現在的徽音,也早已不僅僅是當年那個因出演齊特拉公主而登報的漂亮小姑娘。
她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所長,以及同思成一起組建的自己溫暖的新家庭。
每一個繁忙之後的傍晚,徽音都是同家人們一起度過的。
她同弟弟們一同玩耍,為妹妹們買漂亮的衣服,和長輩們親切地說著家中的舊事與近況。
當然,還有同母親日漸親密的交談。
他們始終沒有說起那些不快活的事——比如這些年的分離,比如麟趾。
正如這整整一個月裏,徽音同叔父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地方,看很多的建築、很多的學校,為許許多多的人做了演講。她同這裏的人們,常常一起親切地提起父親,卻從來隻有善良的歡笑,而沒有痛哭的悲傷。
這座城市裏的所有悲傷,仿佛也都同烈日一起被榕樹遮去了。
在那繁茂濕潤的枝葉下,隻留下了一座至陰涼而又至溫暖的故鄉。
在靜寂而幽美的深夜,徽音做了一個安恬的夢。
一處寬廣明亮的庭院裏,正是無人的午後。
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麵上,像人一樣自在地來回踱步,尋覓著零食。花貓和黃狗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昏昏欲睡。
小徽音穿著白衫黑褲,一個人走去小小的跨院裏。
她站在門洞裏,自得自樂地吹著穿堂風,圓溜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她麵前來回晃動的大柚子樹的樹蔭。
這大約是很陳舊、很陳舊的年代,太多科學而複雜的事情都還是遙遠不可及的——比如,自鳴鍾的機輪動作,世界地圖,油畫裏的外國軍艦,照相技術的種種細節……
小徽音站在穿堂風裏,可以足足看一個下午的柚子影兒。
爹在書房裏寫字,娘在臥房中午眠。
下午的時光很快地過去,小徽音始終在院子裏麵開心地玩著。
夕陽掉在她的肩膀上,天空中又慢慢升起了最皎潔、最溫暖的一輪月亮。
在那寂靜到可以被無限拉長的時間裏,她感覺到一種平坦以及遼闊,和院子的土地平行著無盡地舒展開來……
徽音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睫毛隨著夢中的節奏而微微顫動。
明天清晨,當她醒來的時候,她就要帶著媽媽離開福州,北上去沈陽。
在那裏,沒有福州的滿城榕蔭,沒有北京的西山日落,沒有杭州的十裏荷花。
在那裏,也沒有倫敦的彩虹、綺色佳的流雲、賓夕法尼亞的鐵杉。
然而——
那裏,有同夢裏一般皎潔、溫暖的月亮。它驅散了所有的黑暗,拒絕了一切的喧嘩。
那裏,還有她的思成,正在等著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