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日來安好否?汝要好好討老人歡喜。茲寄甜真酥糕一筒賞汝。我本期不及作長書,汝可稟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長民 三月二十日
這是徽音七歲時,父親寫給她的信。
看到父親筆下的“甜真酥糕一筒”,她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那曾是自己幼時最愛的零食。
滿以為會悲傷得難以卒讀,一旦真的看起來,卻隻覺到無限溫馨。
終於,徽音的目光落在一張久遠的相片上。
年幼的徽音同表姐王夢瑜、曾語兒一同親密地站著,中間那個至粉嫩可愛的小女孩則是她的胞妹——不久後便夭折的小麟趾。
徽音輕輕將照片拿起來,仔細地端詳著。年幼的自己正挽著語兒表姐的手,一雙天真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慢慢地,她在腦海中抓到了一絲縹緲的記憶:那天爹爹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逛街,十分開心,買了許多有趣的小玩意,她還吃了一肚子美味的零食……
在照片的旁邊,徽音突然看到了一行小字。她仔細辨認,方才看出是父親所寫的一行題字:徽音白衫黑絝,左手邀語兒,意若甚暱。實則兩子偶黠,往往相爭果餌,調停時,費我唇舌也。
在父親的標注下,徽音這才隱隱約約地想起她幼時與表姐爭搶糖果的情景來,如今想來,不覺莞爾。
看了這麼多父親的舊物,沒有一件不覺得親切,沒有一樣不讓她會心而笑。
也正是這個時候,徽音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童年,並沒有潛意識中那麼寂寞孤單。
徽音將照片與信件都小心地整理好,心裏又慢慢湧上那股複雜的難過來。
她又想到了母親。
如今,父親不在了,母親老無所依,自然是隻有她唯一的女兒照料。
可在徽音沒有意識到的那些歲月裏,在失去了麟趾之後,父親有了程姨,程姨有那麼多的弟弟妹妹……
而母親,始終隻有徽音。
這麼多年來,在心底最深處,她一直滿以為自己是在堅強地長大,努力遠離母親帶給她的童年陰影。
而對母親這本能的冷漠,竟才是她這麼多年來,始終未能褪去的任性。
滿眼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徽音打開了門,想要去尋母親,卻發現母親就在屋子外樹下的小椅子上坐著,仿佛始終在等著她。
她又不禁鼻頭一酸——“媽媽隻有我一個了”的念頭又洶湧地冒了上來。
聽到徽音的聲響,母親馬上回過頭來。
“看完啦?”她站起身,邁著小碎步向徽音走來。
徽音點點頭:“看了一些,剩下的慢慢看。”
“好,好,那就改天再看,我先幫你收起來……”母親說著,已經走入了房中。
徽音站在母親的身後,看著她忙碌的背影。
“媽……”徽音試著開口。
“哎,怎麼啦?你看,你爹這些東西,我都一直放著……”母親一麵答應著,一麵又本能地囉唆起來。
“媽,不然等會兒再收拾吧,我先同你說說話——你現在身體怎麼樣了?”
母親依然小心翼翼地整理著父親的東西,沒有一點兒要停下來的意思。
“不用等下,我邊收拾著一樣說。我啊,我都挺好的,你不用擔心……你怎麼樣啦?身體好不好?他對你好不好?”
母親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思成了。
“他很好,他們全家都對我很好。我身體也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仿佛懼怕尷尬的沉默似的,母親趕忙又問:“聽說你和他學的都是一個東西吧?”
徽音笑著說:“是啊,是建築學,就是造房子的——媽,你說我從小就愛看書寫字,最後卻當起了個研究造房子的人,是不是特別想不到?”
母親也笑起來,仿佛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怎麼會想不到?你小的時候,就那麼一點點大,剛學會叫娘,還沒學會叫爹……別家的小孩子都願意看些會動的玩意,小貓小兔子呀,一看見就笑。你偏偏不愛這些,就喜歡最不吭聲的那些東西——樹、花、房子簷。有次你一定要摸摸那屋脊尖上的獅子,我怕別人摔著了你,就自己踩在凳子上把你舉得高高的……”
母親一麵將父親的遺物小心地放進箱子裏,一麵絮絮不斷地說著。她臉上煥發著幸福而神聖的光,仿佛撫平了所有的憔悴與辛勞。
“……不知道用了多久,你一直摸著不放,我舉得快支撐不住了,下麵張媽他們直喊著要換我——突然聽見你‘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心裏一下子就……反正,誰也不許把你弄下來。”
徽音聽著母親一長串的話,微微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