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王製(1)(2 / 3)

4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庶人駭政,則莫若惠之: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收孤寡,補貧窮。如是,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欲榮,則莫若隆禮敬士矣;欲立功名,則莫若尚賢使能矣。是君人者之大節也。三節者當,則其餘莫不當矣。三節者不當,則其餘雖曲當,猶將無益也。孔子曰:“大節是也,小節是也,上君也;大節是也,小節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節非也,小節雖是也,吾無觀其餘矣。”

1.這段話對了解荀子的政治思想很重要,有名的“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說法,最初版本就在這裏。我國學界公認先秦思想家們都有一個“民本主義”觀點,其核心內容是承認、肯定、強調人民、老百姓對於統治者的重大作用,就如水對舟船的作用一樣,據此建議、呼籲、要求、警告統治者務必用“關愛人民”的方法,來取得政權和維持、鞏固政權。我以為,可以相信這是事實,但這卻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事實。這,看一下道出了“民本主義”真意的《荀子》中的這一段話,就明白了。

2.“馬駭輿”是說馬在拉車的時候受到驚駭而突然狂奔起來,以致可能造成翻車,使車上的人遭到車毀人亡之災。因此,頭句“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是自明真理,說出這個真理來,顯然是警告“君子”:您可得時刻警惕、預防“馬駭輿”啊。下一句,因為“駭政”同“駭輿”具有可類比性,其含義和真理性也就很明白了。——其實,憑著這兩句,也可以構成類似“水舟喻式”的格言,說:馬可駕車,也可翻車。就因為如此,接下就轉到該怎樣對待馬和庶人以求“不駭”的問題,同時給出五條“惠之”的具體措施(“賢良”等五個作賓語的形容詞都是借以指人)。注意:“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句中的“馬駭輿”,不是講馬正在“駭輿”之時,而是指出馬有“駭輿”的可能性,即此句是說;馬會駭輿是馬的本性,所以避免馬駭輿的最佳方法是讓它始終保持安靜。下句應仿此理解,因此結論自然是:“如是,則庶人安政矣”。順便說一下,有位注家將兩個“莫若”句直譯為:“馬在拉車時受驚了,那就沒有比使它安靜下來更好的了;老百姓在政治上受驚了,那就沒有比給他們恩惠更好的了。”似乎這是在教誨發生“駭輿”、“駭政”時的應急措施。讀到這樣的譯文,你會生發怎樣的感想?而就我所見,其他注家的譯文,從內容看,如出一輒。

3.從上文得出的結論自然是“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征引“傳曰”的話是起加強作用,其中兩個“則”字,按《漢語大字典》的說法是:“表示對比關係,用於前一分句,相當於‘倒是’;用於後一分句,相當於‘卻’。”接下指出“君人者”實現“安”、“榮”、“立功名”的最佳方式、途徑,稱之為他們的“大節”。有本書注曰:“大節:關係存亡安危的大事,重要關鍵”,我不以為然:從後文看,特別是從征引的孔子說的三句話看,這個“節”字乃指節操;“三節者不當,則其餘雖曲當,猶將無益也”這三句話,正是孔子那幾句話的概括。——孔子這話不見於《論語》中,我不知荀子引自何書。“曲當”是個形象的說法,意指“伸也好曲也好,總是恰當”,故可翻譯為“無不得當”;孔子說的“一出焉,一入焉”,是“有的是,有的非”的意思,即兩個“一”字相當於“或”;“出入”在這裏是表示是非對錯合不合禮義方麵的區別,應該自己領悟到。

4.因此,對於用“水舟喻”闡釋的“民本主義”,是否可以這樣說:教誨統治者、當權者提防“水覆舟”,不過是提醒他、警告他要善於操作他的舟,也即講究對付民眾的策略,提高統治的技能;所以,其中雖然包括了要適當地向民眾“施恩”、對他們“不要疾之已甚”這樣的內容,從根本上說,乃是把“民”當做手段、工具性的東西,視之為奴仆的,一點沒有感謝“水”、要把“民”當主人來伺候的意思;因此,同現代民主觀念,同民權主義,簡直不沾邊,而隻可以說:懂得“君民之間也有一層水舟關係的統治者”,比之於“窮凶極惡的統治者”,要好一些,而且這個“好”的內容包括:能使統治者的統治更長久一些,民眾的生活稍微提高一些,社會發展稍微順暢一些,亦即少有一點折騰,使人類曆史進步的“成本”低一些。

5成侯、嗣公,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1.這一節,是從開頭三個“未及”句表達的事實前提出發,得出兩個“故”字引出的結論,最後警告為君者說:聚斂乃是“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這條道是決不可以走的。

2.讀懂前幾句須得了解:成侯、嗣公都是戰國時衛國國君,後者是前者之孫,祖孫二人都很貪婪;子產是春秋時鄭國政治家,在鄭國實行改革,推行法治,減輕了人民負擔,頗得民心;管仲是大政治家,使齊國迅速強大起來,國君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的第一霸主,但並未“王天下”。據此可知,“計數”是錙銖必較的意思,形容貪婪的人既貪心不足又度量狹小;“取民”是“取得了民心”的壓縮表達;“為政”和“為政者”,以及“修禮”和“修禮者”,在這裏是不加分別的。——下文好懂,但也需注意:①“僅存之國”是指僅僅保存了下來,亦即暫未被滅亡的國家。②“亡國富筐篋、實府庫”是說:亡國的君主隻是富了自己的箱子、塞滿了自己的倉庫。③“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三句,是對“上溢而下漏之國”的陳述,這七個字從前文可以意會得到,就沒有說出來了。又,“入”當是指敵國入侵,“出”與之對言,故是指對外用兵。④“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是用“傾覆滅亡”之君的口吻總結曆史經驗,說:我搜刮人民聚斂財富,結果卻是走向滅亡;滅亡了,財富和國土都落入敵國手中,它因此強大起來;所以還暗含一個哀歎:我其實是幹了幫助我的敵人來滅亡我的事啊!這是自取滅亡的亡國之君的聲音,在這樣一句後接上向明君做忠告的末一句,自然更其有力,更加意味深長。

3.國家富了,人民卻窮了,最後必是國家亡了,這是荀子警示的規律。這個“國家”自是指封建國家,“朕即國家”的國家。但在今天,仍然有“國富民窮”的說法和實際,這個“國”是什麼國、誰的國呢?荀子關於“王者富民”的思路、主張,該是有普遍意義的,並非隻是向封建統治者提出的忠告和呼籲吧?

6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敵諸侯者危。

這是通過“奪”的是什麼,和“奪”後怎樣待人,來區別“王”、“霸”、“強”三條不同的政治路線;據此作出的對三者的“預後”(末三句),自然會具有準確性,對人具有一種震撼力。注意:“王道”、“霸道”是當時兩條相反的政治路線,亦即在怎樣擴張國家勢力範圍問題上的兩種對立主張,按孟子的定義是:“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孟子·公孫醜上》)未見有“強道”的提法。把“強”作為第三種方式提出來同“王”、“霸”並列,是荀子的發明。——三個“奪”字後麵的“之”字,張覺先生作注曰:“之:指代他國。可以看作為間接賓語,也可以解為‘其’。”我則以為這個“之”是語助詞,沒有意義,隻起提頓作用,讓聽者注意後麵說的話。“奪之人”等於說“多的是人”,而“奪人”自是說“奪民心”;奪得了民心,就大家都歸附,別國國君(諸侯)都來稱臣了。所以說“奪之人者臣諸侯”。這個“臣”字是使動用法。“奪與”是說“奪相與”,“相與”即盟友、盟國,故“奪之與”就是把人家的友邦拉過來成為自己的盟國,這自然是“友諸侯”,結果是擴大了自己勢力範圍,向“霸”靠近了一步,但對這諸侯原先的“相與”來說,顯然不是“友”而是“敵”。“奪之地”無疑是說搶占人家的國土,一般都意味著出兵入侵,所以說“奪之地者敵諸侯”;樹敵必引起反抗,故而必“危”,暗含“長久不了”的預言和警告。

7用強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為勝之也,則傷人之民必甚矣。傷人之民甚,則人之民惡我必甚矣。人之民惡我甚,則日欲與我鬥。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力勝之,則傷吾民必甚矣。傷吾民甚,則吾民之惡我必甚矣。吾民之惡我甚,則日不欲為我鬥。人之民日欲與我鬥,吾民日不欲為我鬥,是強者之所以反弱也。地來而民去,累多而功少,雖守者益,所以守者損,是以大者之所以反削也。諸侯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伺強大之間,承強大之敝。此強大之殆時也。

1.這是承接著上節關於“強”的擴張方式的話題,對之做專門的論述,申明對之作“危”的預言的理由。

2.頭句結構很特殊,不好懂。句首的“用強者”,有本書翻譯為“使用強力來和別國爭奪土地的君主”,就錯得厲害。我的體會是:這個“者”字是起提頓作用,同時預告此句是“定義句”,所以“用強者”不是指人,而是指“用強”這件事,也即這種“擴張方式”。故此句的正確翻譯是:用強力擴張領土,那就是別人守城不戰也好,出城迎戰也好,不管怎樣我都要製服人家,哪怕這樣做對於對方民眾的傷害一定更加慘重。——就我所見,此句沒有哪本書給出的注釋或翻譯是基本正確的。注意:“人之城守,人之出戰”兩句中的“之”字都是表示假設關係,相當於“若”;“城守”自是“守城”義,但暗含消極“躲戰”的意思。“而我以為勝之也”句,頭上的“而”字是副詞,表示“某狀態的繼續存在”(《論語·陽貨》:“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其中“而”字就是這用法),這裏是用來表示決不改變務求“勝之”的決定;“以”是副詞,相當於“惟”、“隻”;“為”是謀求義(“為名為利”這說法中的“為”)。“則”在這裏是表示讓步關係,相當於“雖然”、“盡管”。

3.以後的話,是反複做邏輯推論:我傷人家的民太多,則“人之民惡我必甚”,將“日欲與我鬥”;我抱著“必勝之”的態度,則“傷吾民必甚”,那麼“吾民之惡我必甚”,將“日不欲為我鬥”;於是,“人之民”和“吾民”都反對我或不支持我,我豈不會從強者變為弱者?加之我樹立了那麼多敵人,他們都在伺機反攻,我豈有不“危”之理?——“地來而民去,累多而功少”是說:戰爭勝利了,國土倒是擴大了,但民心卻失去了,而且是負擔增多了,功業減少了(“累”有負擔、過失、疲憊等義;“功”有功業、事功、效益等義)。“雖守者益,所以守者損”句中的“守者”,是指“需要守衛的東西”,亦即國土;“所以守者”是指“用來守衛的人”,亦即甘於守衛國土的民眾(“益”:增多)。“是以”句中的“以”字是衍文。“懷交接怨”是說“互相結交,還聯合那些對我心懷怨恨的國家”。“伺強大之間,承強大之敝”是說:窺測強國大國的漏洞,希望趁著他們疲憊的時候進行反擊(“間”有縫隙義;“承”通“乘”;“敝”有疲困、衰敗義)。“殆時”即危險的時候。

8知強大者不務強也,慮以王命全其力、凝其德。力全,則諸侯不能弱也;德凝,則諸侯不能削也。天下無王霸主,則常勝矣。是知強道者也。

這一節是講走王道路線的君主是怎樣爭取達到目的的,末句是結論:這樣做的人才是真懂得致強之道的人(君主)。據此可知,頭句中的“大”字是“道”字之誤,“不務強”是說不把功夫、力氣用在“求強大”上麵。所以第二句就說他是打算用“王命”來“全其力,凝其德”的。由此又可以領悟到:“不務強”的“強”是特指“逞強”,從而也就是指的搞“擴軍備戰”、“窮兵黷武”之類的事;“王命”則是指先王的教誨(“命”字可從“命令”義引申出教誨義),“以王命”自是“依靠遵行先王教誨”的意思。這樣,“全其力”該理解為成全、增強其力量,“凝其德”必是說積聚、鞏固其德性(“凝”有鞏固義)。接下兩句印證了這理解不誤:其力量在成全和增大,別人才不能“弱”他,其德性在積聚和鞏固,別人才更不敢、不願、不能去“削”他。既如此,當天下沒有其他人足以成就王業或霸業的時候,按常規,自然必定是他取勝了(這“取勝”二字表明,當時各諸侯國君主都想成王或稱霸,因此存在競爭,這競爭是“全力”和“凝德”的競爭)。——注意:“常勝矣”的“常”雖是作“勝”的狀語,但將“常勝”理解為“常常取勝”不合這裏的語境,因為此句是講結果而不是講過程;考慮到“常”有“常規”、“規律”義,所以我理解為“按規律”、“從常規看”的意思。又,“天下無王霸主,則常勝矣”十字,說解甚多,但我未見有解釋通了的,我對自己的上述理解也沒有把握,甚至懷疑此句是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