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1 / 2)

死亡——先鋒小說的醒目地標“我要死了。”

——格非:《不過是垃圾》開頭

布市街的女工李抒君之死最初是作為自殺案處理的。一個老大不嫁性情孤僻的老處女,在一個愁雨綿綿的秋夜從六樓窗台墜地身亡……

——蘇童:《一樁自殺案》

一個姑娘活了二十五歲就死了,你能說出她什麼來呢?

這是西格爾的《愛情故事》的第一句話。

而我要講的這個男孩隻活了二十一歲……

——馬原:《舊死》開頭

然後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臉躺在那裏,我的鮮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鮮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樹隆出地麵的根須。我死了。

——餘華《死亡敘述》

要在先鋒作家的小說中找一些這樣的開頭和結尾,是件很容易的事。隻此一瞥,便可看到被先鋒作家的作品優先使用和廣泛使用的一個關鍵詞——死。相較於一些論者對重要先鋒作家小說中死亡事件和死亡人物的統計,以上所引並不能證明先鋒作家對死亡的表現力度,但它可以說明先鋒作家在寫作中表現死亡問題的普遍性。先鋒作家在敘事實驗、語言實驗和存在探索等方麵四麵出擊,先鋒作家的價值觀、藝術觀念、藝術風格各有不同,但他們在小說中對死亡問題的關注度和表現熱情卻是一致的。

尤其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這一時段,中國當代文壇上洶湧著一股表現死亡的潮流。小說家為先鋒,小說家中以先鋒小說家為先鋒,先鋒小說家中以餘華、格非、蘇童、洪峰、北村等人為先鋒,他們在作品中展開了大規模的、縱深的對死亡題材或者死亡主題的表現。先鋒小說家是衝鋒陷陣的先鋒和主力,而“新寫實小說”和“女性寫作”隊伍中的作家也表現出對死亡問題的高度關注,更有莫言、遲子建、殘雪、楊爭光這樣的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的作家,也在作品中大量地、深入地表現死亡問題。先鋒之外的這批作家中,也有人或多或少因為表現死亡問題而被劃進先鋒隊伍。這股激流也衝進了詩歌、戲劇的地域,表現死亡一時成為蔚為大觀的創作景象。格非在他後來的小說《不過是垃圾》中借人物之口說:“在如今這世道,妄想通過‘死’這個東西來嚇人一跳,引起別人的重視,有點不太現實啦。”這段話可以看作文壇上死亡話題廣泛展開的狀況在作家的作品中引起的回聲。

人們認為先鋒作家是以其敘述實驗、語言實驗和存在探索的極端性而成為先鋒的。進行敘述實驗和語言實驗的先鋒是最早發動衝鋒的先鋒,而形成持久衝擊力並建立了穩定價值的存在探索方麵的先鋒小說家,實際上是先鋒的中堅。他們對存在意義的探索、對人性和社會的批判以及所建立的敘述模式和美學風格,是這類先鋒小說的核心價值。可以認為,這一價值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對死亡的表現來實現的。

恩格斯在他的《自然辯證法》中引述歌德《浮士德》中的詩句說:“一切產生出來的東西,都一定要滅亡。”在一套現代百科知識叢書中有這樣的對死亡的理解:“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任何東西能比死亡更明了、更普遍且更不可避免了:每一件受約於時間規律的事物都是注定要滅亡、要消失的;每一個剛誕生的生命也注定要在那個未知的、卻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某一天停止生存。研究死亡,便是迎戰這最確鑿的事實。”無論對個體、對物種還是對浩瀚的宇宙來說,生與死都是普遍法則,滅亡是他、她、它這個過程無可爭議的歸宿。所以死亡問題直指存在的根本,涉及生命存在意義的終極關懷和終極真實層麵,所謂死亡問題,實質上就是生死問題,或者幹脆就是生存問題。

在現實世界中,現存個體生命的最重大的事件非死亡莫屬,社會對死亡事件的關注程度從媒體上可見一斑。除自然死亡之外的一切生命災難,媒體皆代表公眾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並努力地加以放大:自然災害、交通事故、刑事案件、戰爭、種族屠殺、自殺、礦難、瘟疫……這一切之所以具有“新聞性”,是因為它們不止意外地、暴力地摧毀了個體生命,它們背後還透露著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曆史的、人性的等信息和科學的、哲學的、神學的啟示,甚至以人類理性難以知曉的精神迷局。文學藝術的或人文的視野更納入了自然死亡、偶然死亡這些在媒體看來不具“意義”的事件,因為它們同樣有效地彰顯著存在的真相。

人對自身死亡的驚覺是普遍性的精神現象,而一切意義的起點,看來也原發於此。“在對真實的普遍懷疑中,唯一不受質疑的是死亡的事實,它在很多情況下是人為的暴力所致。在人的幻覺的整體中,似乎隻有死亡和痛苦是肯定的。”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開篇即稱:“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隻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曆,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在加繆這裏,死亡成了檢驗生存價值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