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了結之事,佛家稱之為“業”。
揚州城外三十裏,崇山峻嶺,綠野雲溪,一座廢寺。
那寺也曾堂舍高聳,三重樓台飛上碧空;雕梁畫棟,四角椽頭隱於白霧。
但也禁不住戰火摧折,僧侶四散。
隻剩下四時的山風雨露奉養佛前,經夜的露珠裝飾蓮座。
不知哪年哪日,山下來了一個和尚。
那和尚倒騎著驢,兩邊褡褳口袋,一袋經書,一袋畫軸,自山腳緩緩蹇上來。
山道上,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和尚目不暇接久了,無端端生了留戀之心。
一路登臨,他到了寺外,一抬眼,瞧見殘匾遙遙欲墜,刻著“白馬”二字。
和尚歎息良久,牽驢進寺。
自此,他掃了寺中塵埃,蕩了佛前蛛網,重新拉攏起前殿後閣。
又憑著一己之力,將那世間風雨,都隔在一寺之外。
似這般靜謐的去處,放眼江湖,別無第二家。
漸漸招來了許多生了心魔、想要忘情的人。
這些人雖是要脫俗的,卻難改無事生非的性子。
當中有個叫阿沅的,因她年紀尤其輕,道行尤其淺,常常掙不脫業障,給和尚添了不少麻煩。
是夜,白馬寺。
大柳樹下矮柴房裏,冷風隙隙。
阿沅透過瓦縫,望見天上一輪月亮,那月亮清光匝地,像落銀霜。
阿沅臉上有冷意,但還是忍不住凝望,漸漸的,那月亮模糊化作一顆人頭,閉目抿嘴,栩栩如生。
哎呀!阿沅猛地坐起來。
她受驚不淺,良久才定住神,窸窣摸著枕邊一個茶壺,對著壺嘴兒,仰頭啜吸幾口冷茶。
回想白日裏,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把那顆人頭包袱舉高,架在桃花樹上。要是不穩?滾落下來,摔壞口鼻,嚇著了路過賞花的人?
作孽,作孽。
年底,她又得多放生幾隻黃鱔了……
思前想後,既是睡不著,阿沅索性起床,穿鞋,取下壁上的鬆紋古定劍,推開門。
那滿滿的月色,照得院子如水一般。
隻是阿沅目之所向,不遠處,菜畦水潭邊,一條長石凳上,正坐著一個和尚。
這白馬寺雖是個大寺,三處大殿,八處偏殿,漫天神佛都供,和尚卻隻有一個。
飄瓦是何時來的?
她竟半點聲息也未聽見?
她定定心,略一展身。
她月下飄忽的身影,如踏在世上最輕最軟的綢緞上一般,倏然已立定在和尚眼前。
和尚忍不住抬頭,打量阿沅一眼。
阿沅衣袂飄振,露出握劍的皓腕,沾著月色生輝的冷,這人便輪廓朦朧起來。
不足之處,靠得太近、太險。
隻要她腕上一轉劍光,和尚的腦袋,就該“撲落”一聲,滾進水潭裏,咕嚕下沉、下沉。
眼、耳、口、鼻,都被那綠水埋沒,直到沉進淤泥裏。
至於和尚剩下的那無頭身子,唉,自然是血濺五步,流盡了,再轟然委地……
啊呀,何等淒涼。
“飄瓦,你想什麼呢?”
和尚回過神兒,整整僧衣,拂拂長袖,翹著腿兒,挑著眉兒。
“我說檀越,你這半夜要去哪呢?”
“賞花。”
“睡不著就坐會,別賞什麼勞什子花了。”和尚微微一笑,拂拂石條上莫虛有的塵埃。
“這花不賞,我睡不著。”
“執念啊執念。檀越,我給你講個典故,你聽完再下山,何如?”和尚一片祥和,瞧著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