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賣葫蘆絲那個男人姓啥叫啥,也沒人記得他什麼時候住進“春天花園”,人們甚至不記得他最近一次說話是在什麼時候。這裏的人們,都像螞蟻一樣悄無聲息地忙著自己的生計,沒有哪隻螞蟻有興趣關注另一隻螞蟻在幹什麼想什麼說什麼?即使有,也沒空閑時間。
人們對他的印象一直是以聲音的形式存在的。他出現之前,總是伴有一段清寧而悠揚的音樂,即使在夏天的正午,聽起來都讓人有一股涼舒舒的感覺。
這聲音來自他手中的葫蘆絲,這是他家鄉的一種樂器,一截竹管子套個葫蘆,葫蘆上開著幾個孔,演奏時,手按在孔上,嘴對著竹管,技術好的人,不費力氣便能吹出淳厚而悠揚的音樂;技術差的,則吹得像久殺不死的鵝在做最後掙紮。
在賣葫蘆絲那個人到來之前,“春天花園”裏的人們對此是聞所未聞的,這並不妨礙他們賣甘蔗刷皮鞋撿垃圾的生計。當他們第一次聽到圍牆外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的葫蘆絲音樂時,多數人對此是沒有感覺的,隻有幾個小孩子,以為是賣糖葫蘆的換了新的吆喝方式,趴在身子從磚洞裏往外看,隻可惜他們看到的除了腿、還是腿。
但這音樂卻被葉瘋子聽見了。葉瘋子早年當知青時聽過葫蘆絲,不僅聽過,而且他的某段記憶,還與這玩意兒有著很深的淵源。因此,當那段音樂遠遠的在圍牆外響起時,他渾濁得如同兩口膿痰的眼睛突然閃出異樣的光彩來。那音樂,在龐雜紛繁的市聲中,猶如大瀑布前的一股涓涓細流,被逼仄、擠壓,但決沒有被抵消。
葉瘋子瘋了一般衝出門去,音樂已遠,外麵的世界像一團隔著毛玻璃的肥皂泡,灰蒙蒙亂糟糟一片。
葉瘋子不甘心,循著音樂追出去,終於在一處小廣場追到了那個人。他的眼睛不好,隻看到一個紅色的葫蘆絲在陽光下反射著朦朧的光。
後來,賣葫蘆絲那個人就來到了“春天花園”。葉瘋子找到他那天,他正在為晚上到哪去睡而發愁,已有三天沒賣出一個葫蘆絲了,人們要麼嫌麻煩學不會,要麼嫌做工粗糙,擺在家裏不好看。眼瞅著連5元錢一晚的家庭旅館也住不起了,哪知道葉瘋子如及時雨般在他想睡覺時送來了枕頭。
葉瘋子是“春天花園”裏惟一一個有本地戶口的人,這是眾人把他叫做瘋子的最重要一個原因。他在本市曾經有過一套房子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但這一切都被他瘋沒了。房子打麻將輸了,妻子和他離了,兒子以有他這個爸爸為恥,根本不理他。但好在他有一份穩定的退休工資,雖不多,每個月準時打到他帳戶上,這使他成為“春天花園”裏最值得羨慕的人。
葉瘋子買來鹵鵝和花生米,從床下拎出半塑料桶燒酒擰開蓋狠勁聞了聞,然後倒了一大碗,說:碗不夠,咱倆輪著喝吧!我下鄉那陣就是這樣,十幾個人圍著火堆喝轉轉酒,幾圈下來,十幾斤酒就喝完了,奶奶的!那可叫一個痛快!
賣葫蘆絲那個人笑了笑說:我們那裏也是這樣,大叔你當年是在哪下鄉的?
雲昌縣,那兒離我家鄉不遠,就隔一條河。
河……那河該叫花水河吧?
對,花水河!
葉瘋子仰脖喝下大口酒,就不再言語了。
賣葫蘆絲的男人見他提起花水河就像提起死去的親人,也不再言語。言語本來也不是他所擅長的,於是就拿起葫蘆絲,輕輕地吹了起來。
一首舒緩的樂曲,不!應該是一江靜謐的清水緩緩地在夜色之中淌了起來,水裏銀片般閃著千千萬萬片月亮,溯水往上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月亮裏,芭蕉樹像古裝的美女在舞動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