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擔著管理的名義,守工地的兩個民工被大夥叫作當家,老的叫大當家,少的叫二當家。
大當家年近五旬,但看起來更老。他的臉像在歲月中磨蝕了上百萬年,被發掘出來刻上深淺各異的篆文,然後再埋進土裏又幾千年後才出土的石頭,質感堅硬且積滿了時間的重量。他的胡子和頭發已經發白,與肌膚的色彩形成強烈反差,被陽光一照,如同一個長滿白毛的出土文物。
“大當家”這個名號,完全是因為年齡。與他在“春天花園”的實際地位以及“大當家”這個名號的傳統含義沒有什麼聯係。年紀大是事實,但當家卻不能。他不僅當不了“春天花園”的家,甚至連他那原本隻有4口人的小家,也當不了。
最早不服從他的是他的女人。女人15年前也即是他出門打工的第三年就跟著一個放蜂人跑了,丟下8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她說:跟放蜂人,至少每天早晨能喝上男人親手端來的一杯蜂糖水。
就這樣,他成為蜂糖水的手下敗將,輕易被剝奪了領導權。
第二個不服領導的是他的女兒,5年前,女兒18歲,讀高三,成績很好。他覺得女娃兒讀再多書,還不是嫁人生娃娃,於是想讓女兒停學出來打工,供弟弟上學。兒子讀完書掙多點錢,家裏才有希望。女兒哭著說:我讀完書掙了錢,難道不是你的希望?他聽了,搖搖頭說:那隻是別家的希望。
女兒很落寞地走了,與一個願意供她讀書的中年男人成家,先辦喜事,後讀書,從此沒再喊他一聲爹。他並沒因此感到有多傷心,相反,覺得自己多少有一些先見之明,女兒再有出息,終歸是別家的啊!
失去妻女都沒太傷心,這並不是因為他狠心或不正常,而是因為他還有一個兒子,兒子名叫有望,這個名字足以說明他的心態。如同一個同時擁有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的人,丟失摩托車和自行車固然能讓他有少許的心痛,但隻要汽車還在,他就不至於痛苦到絕望的地步。
隻要有望還在,他就還有希望。
然而,有望似乎也沒打算給他希望。他雖然是最後一個反叛者,卻反叛得更堅定更徹底。與妻和女毅然果決地選擇離開作為反叛方式不同,有望的反叛更綿長更具持久性。用他自己的話說,前者是砍腦殼,痛則痛矣,但一刀了斷;而後者則是淩遲,有一刀沒一刀,總在出人意料的時候讓你生痛,這種痛既痛徹心骨又不足以致命,讓你難以逃避又無法解脫。
從能聽懂話開始,有望就沒有聽過父親的話。父親讓往東,他就往西;父親讓他打酒他卻跑去拉稀。父親讓他養小鴨,他就把鴨崽拿去逗貓玩。稍大,父親讓他讀書,他就把書包往河裏扔;父親希望他成績好,他就敢考出一堆鴨蛋拿回來給他爹補充營養……
對付這種不聽話的娃娃,大當家及其鄉親們通常采用的是黃荊條子出好人的政策。越是不聽話,越是揍;越揍就越不聽話。直至有望13歲那年,他再次揍他時,小子居然從書包裏抽出一把殺豬刀來,追了他十幾畝田遠,一邊追一邊說:平時你把老子甩在家裏管都不管,隔幾個月回來一趟,除了揍還是揍,就算是打豬,你要喂過它它才讓你打嘛!
有望的舉動讓他深受刺激,於是將他帶進城。城裏的老師似乎比鄉下老師有辦法,居然讓這小子不再考鴨蛋了。別別扭扭幾年下來,也勉強拿到一個職高畢業文憑。這雖然與大當家的希望相去甚遠,但總歸可以有資格去找工作了,現在城裏請個洗碗工也要問:你是什麼文憑。
有望的文憑不高,但心性高,洗碗工顯然不是他的人生目標。雖然父親曾對他說,咱村的王勇最初進城就是洗碗,洗了幾年,最終自己開店了。有望對父親的話一以貫之的不屑,說:那得洗多少座山那麼多碗哦?
洗碗掙錢太慢,有望不喜歡慢。但他在城裏能夠找到的工作掙錢速度都不快。當菜架子,400元一月管吃住。當保安,600元一月,隻管住不管吃;捅下水道800元一月,但吃住都不管。最高的工資要數洗樓房,2000元一個月,但他又怕高,而且還不喜歡手被堿水泡裂口……
大當家幾乎托遍了所有能托的關係,最終沒有找到有望中意的工作。他幾乎要給兒子跪下了,說:你選一樣,先幹著,騎驢找馬,往下看,五六百元一個月,省著點還是可以過,我們當初出來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