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在他的身邊陪著,所以他沒有遺憾,也不會有遺憾。】
杜歡和駱少傑來到北海道的第三個月,終於看到了第一場雪。
杜歡是個在南方長大的姑娘,從來沒見過漫天大雪是什麼樣子,所以當駱少傑問她想要什麼畢業禮物的時候,她說要去北海道看一場雪。
那時候,她隻是單純地想和自己愛著的人,一起去看一場能讓她終生難忘的雪。
可當時隔五年之後,隔著重重時光再看見這場雪,杜歡卻覺得異常悲傷。每一片雪花落下,她都覺得是時間在逝去,都覺得是一場告別。
她懷著孩子,駱少傑身體也不好,他抵抗力變得很差,一受涼就高燒不退。所以,下雪的時候,杜歡連屋子都不讓他出。他們隻能坐暖氣充足的屋子裏,在陽台的玻璃門前,看著雪花逐漸堆積。
駱少傑笑道:“小時候你就最閑不住,天空隻要飄幾朵雪花,你就第一個衝出去。用那些積都積不起來的雪堆雪人,堆了之後,還非要拿回家裏放在冰箱裏存著。可往往還沒到家,雪人就化得差不多了。你為此和我哭鬧過好幾次,我都不知道你在鬧什麼,我又不能把水再變成雪給你。可你哭得太狠了,所以每次我都掏出自己的零花錢給你買一堆吃的。久而久之,我發現你好像是在騙我的零花錢給你買吃的。可那時候,我已經心甘情願了。”說到這裏,杜歡看見他的眉眼都溫柔了幾分。
“因為那時候覺得你是無所不能的。”杜歡盯著窗外飄落的一朵雪花,突然說道。因為從小,她就覺得駱少傑無所不能,所以即便是知道他也變不出雪來,也想找他哭一哭。
駱少傑目光漸漸變得深遠,卻又聽杜歡道:“可是我後來慢慢長大,覺得你也沒那麼厲害,但隻要我一哭,你就會給我買吃的。所以啊,我現在變成一個愛哭鬼,你功不可沒。駱少傑同誌,軍功章上有你的一筆啊。”
駱少傑笑了笑,沒說話,隻是盯著外麵的雪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實際上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杜歡晚上常常聽見他因為身體疼痛而發出的隱忍的呻吟聲。可第二天早上見到他,他依舊是那副“我沒事”的樣子,杜歡也不敢多說。隻是每天晚上,知道他疼,她也一樣睡不好。
杜歡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四個月了,肚子一點點大起來。駱少傑有時看著她的肚子,會流露出可惜的眼神,半開玩笑道:“一定是個可愛的小家夥,但我可能見不到他一麵了。”杜歡每次聽到這句話,心裏就會被巨大的無力感淹沒。駱少傑身體不好,所以產檢也無法陪同,他曾經為此內疚過。
可杜歡笑著道:“你不一起去才好呢!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去醫院回來之後,每次都會偷偷買點好吃的。你去了一定會說我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但其實,杜歡一走出門,臉上的笑容就會垮下來,嘴角會往下彎,她怎麼都控製不住地想哭。
原來,道別,是一件這麼這麼難的事,原來,看著一個人的生命消散,根本無法做到坦然。
給紀東文的離婚協議書,她已經簽好寄過去了,錢也彙了過去。其實她還是偶爾會通過微博去關注國內的情況,畢竟她那本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還在拍著。可最近,她總是看到一些關於紀東文的消息,什麼紀東文今天去探班了,什麼紀東文今天接受了采訪,等等。
當你想要徹底結束和一個人的關係,但那人的消息卻一次一次出現在你的視線裏,這並不是很好的體驗。所以,再後來杜歡已經不再關注國內的消息,隻安心地寫自己的東西,努力賺奶粉錢。
其實每次她從醫院產檢回來都會去附近的小公園裏轉轉。因為隻有在那個幾乎聽不到普通話的地方,才能容納杜歡的悲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公園裏會有很多小朋友來玩,他們總是圍著一個派發氣球的工作人員。杜歡就坐在公園樹下的長椅上,披著一塊隨身攜帶的薄薄的毯子,看著他們嬉鬧。
偶爾,她也會摸著自己的小腹,對著肚子裏還不知性別的孩子說:“寶寶,你以後也要像他們這麼開心啊。”
她常常來,那個派發氣球的工作人員也常常來,穿著一身玩偶服,不知道裏麵真人的性別,也不說話。隻是後來看見杜歡,都會遞給她一個氣球,是藍色的小叮當,圓圓的腦袋充滿了氣,在風裏一晃一晃的,很是可愛。
杜歡從小最喜歡的卡通人物就是小叮當,因為覺得他無所不能。可她現在已經長成大人,麵對遞過來的氣球,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可那個玩偶工作人員指了指她的肚子,又指了指身邊圍著的小朋友。他不說話,但杜歡明白,意思是,氣球送給她肚子裏的孩子。
杜歡並不是每天都來的,但後來她每次來都能拿到那個小叮當的氣球。其實那一把卡通人物的氣球,每個都是不一樣的,但她每次不管早晚都能拿到那個小叮當的氣球,好像是有人特意給她留著一般。
久而久之,她的房間窗戶口,插滿了這樣的氣球。藍藍的一片,好像能包容萬物,包容一切不好的情緒。
駱少傑的病情稍微緩和之後,決定回到美國父母的身邊。
他說趁著現在還能自己走動,想去看看父母,不想讓父母看見自己病懨懨的樣子。
走的前一天,杜歡又去了一趟公園。
這一回,她等到黃昏,也沒等到孩子們和那個派發氣球的人。
那天難得有太陽,黃昏的時候慢慢從天邊落下去,像杜歡常看的某部日劇裏的場景。大結局裏,女主在男主懷裏慢慢死去的時候,男主身後就是這樣的夕陽。
杜歡無端地感覺心被什麼捏了一下,然後眼眶就紅了。她想到駱少傑,有一天也會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無法見上一麵。雖然五年前她已經體會過一次,但這一次卻比那時候更加綿長和沉痛。
杜歡後來哭得累了,靠在長椅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塊毯子,和一個小叮當的氣球。她驚覺派發氣球的人來過了,可沒來得及和他告別。
其實她並不知道,在她睡著的時候,有一個人坐在她身邊,脫下了腦袋上那個巨大的頭套。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季,他也滿頭大汗。他將一塊毯子蓋在她的身上,然後,又將一個氣球放在她身邊。最後,摘下手上巨大的手套,將手小心翼翼地貼在杜歡的肚子上,極其小聲地自言自語般道:“寶寶,我是爸爸。”
是了,在杜歡和駱少傑到達日本的第一天,駱少傑就聯係過紀東文了。紀東文將手上的事情解決之後,就來了日本,然後一直住在離駱少傑他們的房子不足一百米的房子裏。
他很想杜歡,很想和她見麵,可是一想到在國內,宋舟瑤和宋子陽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好,他就不敢去見杜歡。他怕見了杜歡,就會忍不住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而他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他隻能偷偷地跟著她,看她去醫院產檢,看她在商店裏細心挑選寶寶的衣服,也看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小心翼翼地哭泣。
再後來,他遇見了那個派發氣球的工作人員,給了那個人一筆錢,讓他把那套玩偶服讓給自己,然後給附近的孩子們發氣球。見到杜歡的時候,就給她一個小叮當的氣球。那麼多的氣球裏,隻有那個小叮當的是他後來加上去的,是他親自吹的。
巨大的玩偶服阻擋著他的表情,杜歡看不到,他的目光時刻停留在她身上。
杜歡和駱少傑去美國的時候,帶走了那些氣球。她將裏麵的氣放掉,鋪在行李箱裏有厚厚的一層。她告訴駱少傑,那是屬於她孩子的第一份禮物。
駱少傑比杜歡想象中堅強,他撐過了五個月,但到底還是沒能看到杜歡的孩子出世。
那天杜歡剛產檢回來,就被駱少傑的父母告知去見駱少傑最後一麵。
那時候,駱少傑已經幾天沒進食,身體虛弱得喘口氣都累。他躺在病床上麵色青白,嘴唇也是蒼白一片,兩個眼眶都是烏青的,他的目光已經不再清明。但在看到杜歡的時候,還是半開玩笑地說:“我……我現在……很不好看吧。”杜歡強忍著眼淚,故作輕鬆:“哪裏,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好看的。”
駱少傑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十分吃力地抬起手,用指腹貼著杜歡已經有些大的肚子,緩緩道:“我……還是不能看到他出世……”緩了許久,他又道,“……記得告訴他,有一個見不到麵的叔叔……也很愛他。”
杜歡拚命點頭,難掩哭腔:“我會的,我會告訴它,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叔叔。”
駱少傑聽到這句話,好像是鬆了口氣,逐漸將手放了下去,然後緩緩合上了眼睛。他的父母已經哭成了一片,杜歡眼裏的淚也一顆顆落下來,在他耳邊輕聲喊著:“駱少傑……駱少傑,你醒醒……駱少傑……”
回答她的,隻有病房裏的哭聲和醫生衝進來的腳步聲。
許久之後,駱少傑才終於又睜開了眼睛,他像一個溺水的人剛從水麵上探出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神智好像也比剛剛清醒了一點,他盯著杜歡半晌,然後笑了。杜歡也笑了,笑得淚眼婆娑。兩人這樣對視了幾秒之後,駱少傑動了動嘴唇,極輕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傻丫頭,你不是最怕蛇蟲鼠蟻嗎?怎麼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樹蔭下麵,待會兒蟲子掉下來你又哭鼻子。”
杜歡瞬間淚如雨下。
那年盛夏,杜歡因為學校的活動,曬得皮膚黝黑。她去找駱少傑的時候,他正代表學校參加一場籃球賽。杜歡麵對毒辣的陽光,最終退縮了,但又不想錯過駱少傑的扣籃瞬間。雖然駱少傑叫她去隔壁的休息室裏等她就好,但她舉著手機執意站在球場上的樹蔭下。他贏球過來找她的時候,看見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看手機裏他扣籃視頻回放的時候,說的就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