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喬燕去看望了奶奶，陪奶奶吃了中午飯後才回到賀家灣。剛在村委會坐下不久，賀小川找來了，一見喬燕便道：“喬書記，你可回來了！”喬燕瞥了賀小川一眼，隻見賀小川平時兩道直直的眉毛此時像是怕冷一樣，使勁在往鼻梁中間皺，將鼻梁上麵的皮膚都擠出了三道溝壑。再看他臉上，回到賀家灣這段日子，他的臉本來就黧黑了一些，現在又像下雨前的天空那樣蒙上了一層陰霾，更顯得毫無光彩起來。便問：“怎麼了？”
賀小川先歎了一口氣，然後才道：“喬書記，真被我叔說準了，這種菜呀，要把錢賺到手裏才算……”喬燕到賀家灣來後，知道了莊稼和人一樣，也會生病或長蟲子，她還從鎮上農技員那裏，學到了幾招治療莊稼病蟲害的方法。聽了賀小川這話，以為是他蔬菜生病或長了蟲子，便急忙安慰他道：“現在做什麼也要把錢賺到手裏才算呀！如果是菜生病或長蟲子了，叫曹技術員來看看不就行了？”曹技術員就是鎮上的農技員。賀小川卻仍苦著臉道：“喬書記，你不知道，這比生病或長蟲子嚴重得多……”喬燕有些不明白了，問：“那究竟是什麼？”賀小川捧了頭，這才道：“賣不掉……”
喬燕渾身哆嗦了一下：“怎麼會賣不掉？”賀小川繼續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賣不掉？反正就是賣不掉！”說完才把事情的經過對喬燕說了一遍，“我們第一茬蔬菜出來了，昨天天還沒亮，我和小琴拉了一車菜到縣蔬菜批發市場去賣，路上我們兩兄妹心裏還高興得很，看著這一車蔬菜，又鮮活，又光嫩，還是無公害的，以為一到市場上便會成為搶手貨。沒想到到了市場上沒多久，便有人過來叫我們拉走。我們以為遇到了市霸，問他為什麼要拉走。那人說，叫你拉走就拉走，我是為你們好！你早點拉到農貿市場上去零賣，多少還賣點錢，要是在這裏，沒有人會來買你們的菜的！我們不信，我和小琴站到車旁大聲喊：‘賀家灣的綠色生態菜，沒施化肥，沒打農藥，純天然，無公害，餐桌上的放心菜，質優價廉，大家快來買呀！’我們把嗓子都喊啞了，連問也沒人來問。眼看著別人比我們差得很多的菜都批發完了，我們一車菜連一棵也沒動。我和小琴當時真想衝整個市場大罵一通，可又不知道罵誰。沒辦法，我們隻得把菜拉到農貿市場去。可這時市民買菜的高峰時間已經過去，盡管我和小琴努力宣傳我們的菜是無公害蔬菜，市民根本不相信，我們出的價錢比市場上那些施了化肥、打了農藥甚至被什麼生長劑、膨脹劑催出來的菜還要低。我們不想賣了，可拉回來又怎麼辦？蔬菜不比其他東西，特別是像芹菜和萵苣這些綠葉蔬菜，拉回來隻有喂豬，可我們連豬也沒得喂呀！沒辦法，一車菜隻好賤賣了，連摘菜的人工工資和車輛的汽油費都沒賣出來，你說我們冤不冤呀……”
聽到這裏，喬燕說：“怎麼會這樣呀？那麼大的批發市場，怎麼就沒人來買你們的菜呢？”賀小川過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是呀，我和小琴妹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把菜全部處理掉後，我和小琴妹妹連家也沒回，便去了袁家壩蘇伯伯那兒。蘇伯伯聽我和小琴說了賣菜的經過，才叫了起來，說：‘哎呀，當初我隻鼓勵你們種菜，卻忘了告訴你們這賣菜中暗藏的機關可多呢！’我們忙問他有什麼機關。他才對我們說：‘那縣上的蔬菜批發市場，表麵看起來沒有什麼人在操縱，更不像過去那樣的有市霸和菜霸在裏麵橫行霸道，你賣什麼，他買什麼，看起來完全是自由的。可實際上不是這樣！這市場裏有時有三級批發商，有時有兩級批發商。一級批發商就是直接從貨源地把蔬菜拉到市場裏來批發的人，又稱作一級貨源，從事一級貨源批發的不多，全批發市場也就那麼幾個人，他們是整個市場裏的大佬。從事一級貨源批發的大佬，賺的利潤表麵看起來並不高，比如洋芋，批發價一元一斤，批發商每斤最多賺一毛錢，賣一千斤洋芋才賺一百塊錢。可隻要是內行就知道，一級批發商利潤點雖然低，可它的流通速度非常快，流通周期相當短，數量龐大，品種單一，節省了大量時間成本支出，一車洋芋十噸八噸，拉到市場裏來，最慢兩三個小時就批發完了，你說他賺錢有多快？二級批發商又叫二級貨源，就是從一級批發商那兒進貨的人。如果是淡季，二級批發商便把從一級批發商那兒進的貨，直接拉到農貿市場分銷給零售的菜販，如果是蔬菜銷售旺季，還會產生從二級批發商手裏進貨的三級批發商，也叫蔬菜分銷商。但不管是一級批發商，還是二級批發商抑或分銷商，都不能主宰整個市場。真正主宰市場秩序的，是幕後一雙神秘的大手。這雙大手誰也沒有見過，但它又是十分真實地存在著。這雙手一手控製了蔬菜原產地的貨源，一手又控製著一級、二級批發商。它會根據不同節令、市場對不同蔬菜品種的需要等情況，指令某一級批發商去某地批發茄子、辣椒，某一級批發商又去某地批發黃瓜、南瓜、冬瓜，某一級批發商又去某地批發芹菜、萵苣等綠葉蔬菜。一級批發商從貨源地把蔬菜批發回來後，奇怪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二級批發商需要什麼菜，必須去一級批發商那兒批發。表麵上看，市場裏並沒有強買強賣，可就是那麼奇怪，所有二級批發商都像開過會似的，一定會在一級批發商那兒進貨。如果有二級批發商從其他人比如從你們手裏進了貨，或直接到貨源地進了貨，搶了一級批發商的生意，對不起，可能你永遠就從蔬菜市場消失了。這好像形成了蔬菜市場的行規。至於控製整個蔬菜批發市場運行的那雙神秘的大手，究竟長在什麼人的身上，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就是你們的蔬菜盡管比別人的好，卻問也沒人敢來問一下的原因！’”
喬燕聽了賀小川這番話，又不解地道：“天啦，原來是這樣！平時我們到市場買菜，隻知道白菜多少錢一斤，蘿卜多少錢一斤，哪知道背後還有這麼多貓膩。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呢？”賀小川說：“是呀，喬書記，現在還有哪個能夠拉我們一把呢？我問蘇伯伯，說我們也去聯係一個一級批發商，把我們的菜也變成貨源地，讓他直接來拉行不行？我的話才完，蘇伯伯就連聲說：‘大侄兒，你們想也別想！我剛才不是說了，一級批發商也不是想到哪兒進貨就到哪兒進貨，他背後有神秘人物在控製著他。這個神秘人物才是關鍵，你們想要成為貨源地，隻有找到這個神秘人物，由這個神秘人物來協調與平衡一級批發商之間的利益。要不，這個行業的規矩便會被打亂！但現實是你們即使找到這個神秘人物，他也永遠不會要你們的蔬菜……’我忙問為什麼？蘇伯伯說：‘因為你們種的是無公害綠色蔬菜，價錢要比普通的蔬菜高，那個神秘人物也要追求利潤最大化，他寧肯要市場上好銷的非綠色蔬菜，也不會要你們不好賣的綠色蔬菜！’我一聽蘇伯伯這話，急了，就央求蘇伯伯說：‘蘇伯伯，你的蔬菜是怎麼銷出去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看在我叔叔和你是老哥倆的麵上，麻煩蘇伯伯順便也幫我們銷銷吧！’蘇伯伯聽了我這話，半天才說：‘大侄子、大侄女，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們，可我實在也沒辦法呀！我種了這麼多年菜，確實也和幾個大點的超市建立了一些關係，和他們訂了合同，用現在電視裏的話說，叫什麼農超對接。可現在是夏天，蔬菜長得快，我自己地裏的菜，他們都要不完，剩下一部分，我還得找人挑到農貿市場按一般蔬菜低價銷售。我如果幫你們銷了，我的菜又怎麼辦？大侄子、大侄女可一定要原諒我。’我聽了這話，就更沒轍了！”
說到這兒，賀小川的聲音裏帶起哭腔來，喬燕也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賀小川突然抬起頭，望著喬燕說：“喬書記，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這熱天的莊稼，也像十八歲的大姑娘，一天一個樣！那蔬菜一旦成熟，不及時采摘，便會變得一文不值！到時候我們的所有心血、本錢，全都沒有了……”喬燕聽了這話，隻覺得腦袋一下都大了，耳朵裏也像是進了一隻蚊子似的，“嗡嗡”作響，想了半天，才對賀小川說：“小川哥哥，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們也別這樣著急……”賀小川聽喬燕這麼說，便馬上高興地叫起來，道：“喬書記，你有主意了？”喬燕道：“我現在雖然還沒有主意，但我們遲早總會想出辦法來的。現在我們一起去菜場看看吧！”賀小川聽完喬燕的話，什麼也沒說，便帶著喬燕朝石牛坪走去。
來到賀忠遠和賀小川叔侄倆的蔬菜大田裏，隻見一片片蔬菜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蔥茂、翠綠。紅辣椒和西紅柿，仿佛千萬隻小火把和小燈籠，在一片稠密的翠綠色的葉片簇擁下，閃著光芒，像是正在燃燒的樣子。而青辣椒、絲瓜、苦瓜、黃瓜、茄子、菜豆，則是果實與枝葉一色，如果站在遠處，看見的隻是陽光照耀下蓬勃葳蕤的葉片，一片綠色的海洋；及至近處，方才看清綠葉掩映下的累累果實。那絲瓜足有一尺多長；青辣椒像小孩子胖胖的小拳頭；苦瓜雖皺著臉，可那臉的顏色粉嫩得仿佛新生的嬰兒；茄子半邊紫、半邊青；豆角一咕嚕一咕嚕，害羞似的半遮半露在綠葉叢中，嬌羞中又現出幾分憨態。最讓喬燕喜歡的，還是那一大片芹菜和萵苣，筆直而整齊地挺立在陽光下，喬燕似乎聽見了它們“嗞嗞”往上生長的聲音。
她像一個檢閱士兵的將軍，緩緩地走過每一塊田地、每一行菜畦，而那些蔬菜也像歡迎她一樣，在微風的吹拂下，不時掀起濃密的葉片，讓她看見自己綠袍下的累累果實。可喬燕心裏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知道，蔬菜越臨近豐收，對忠遠大叔和小川兄妹倆的壓力越大！怎麼才能為這些蔬菜找到銷路呀？她走過了全部的菜地，腦海裏還是沒有一點辦法。走到地頭，喬燕這才發現賀忠遠大叔、趙書萍大嬸和賀小琴的爺爺賀世明、奶奶魯建瓊，都坐在一棵油桐樹下，旁邊還有賀仁全、葉易容、王秀芳幾個人，每個人手裏都提了一隻裝菜的大竹籃子。油桐樹厚厚的葉片遮擋住了陽光，地下顯得有些斑駁迷離。喬燕一見，便知道他們都是來摘菜的，正想問他們怎麼坐著不動，賀忠遠見喬燕來了，說了一句：“姑娘可來了？”說完身子欠了欠，似乎想站起來，可隻抬了一下屁股，又坐下去了，不等喬燕說什麼，便先說開了，“姑娘，你看這菜摘不是，不摘也不是！摘下來賣不出去，不摘又會老，怎麼辦呀？當初我就有些擔心菜種出來的銷路，現在真讓我說準了！”
喬燕一見忠遠大叔喪氣的樣子，便過去在他身旁蹲下，拉著他的手說：“大叔，你別難過，天下這麼大，東方不亮西方亮，我不相信這麼好的菜就賣不出去……”賀忠遠聽了這話，便忙對喬燕說：“姑娘，這就全靠你了！你知道的，我們兩代人打工的錢，還有你幫忙給我們跑的貸款，全投到了裏麵，一旦賣不出去，我們就全完了！”說完又把頭埋到了胸前。喬燕不知道該拿什麼話安慰他，想了一想，便把話題轉移開了，對賀世明、魯建瓊兩個老人說：“爺爺奶奶，你們這麼大年紀了，還來幹什麼？”賀世明半晌才說：“我們幹不了什麼，可摘點菜什麼的，多少還能幹！幫不到他們年輕人什麼忙，糠殼不肥田，也隻是鬆點腳嘛！”趙書萍聽了卻道：“叫他們不要來，他們偏要來，哪個稀罕要他們來幹這點活嘛！”喬燕聽後也道：“就是，爺爺奶奶，你們以後就不要來了，要是不小心哪兒摔一下、碰一下，還要更麻煩年輕人！”說完問賀仁全、葉易容、王秀芳，“你們是來幫忠遠大叔摘菜的？”賀仁全說：“可不是，忠遠老弟和賀小川小侄早雇了我們幾個來幫他們摘菜。剛才我們一來就要摘，可忠遠老弟說，反正摘下來也賣不出去，不如多歇一會兒！”喬燕聽了，卻看著王秀芳問：“小嬸子，你爺爺來賀家灣過得慣不？”王秀芳馬上笑吟吟地回答說：“住得慣，住得慣，喬書記！要不是我爺爺來，我怎麼能在村裏找活兒？還得感謝喬書記呢！喬書記，我也準備把小滿的奶斷了，你說行不行？”
喬燕正想回答，忽然見賀小琴從遠處跑了來，一邊跑一邊喊：“哥，蘇伯伯來電話了……”跑近了一看喬燕也在這裏，便馬上站住了，說，“喲，姐也在這裏，那太好了！”賀小川便急忙問：“蘇伯伯來什麼電話？”賀小琴看了一眼父親和喬燕，才說：“蘇伯伯說，昨天我們走後他才想起，縣上有這麼多學校和機關食堂，他們把食品安全看得很重，我們是無公害的綠色蔬菜，正適合他們的要求。他叫我們不妨到這些食堂問問，如果能攀上關係，我們就成為他們食堂的專業蔬菜配送點，這也不失為一條銷售渠道。蘇伯伯還說，隻要我們聯係到一個大的單位，比如縣中、縣二中，每天都有幾千學生吃飯，每個人每天按一斤蔬菜計算，就需幾千斤，我們眼下這點蔬菜，說不定還不夠供應……”
喬燕和賀小川聽到這裏，眼睛突然一下亮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正想說話，賀忠遠卻甕聲甕氣地道：“好倒是好，可我們和他們一不是親，二不是戚，三不是朋友，怎麼攀得上關係？”聽了這話，賀小川眼裏的光也倏忽而逝，然後就緊緊看著喬燕不說話。喬燕過了一會兒才對賀忠遠說：“大叔，蘇伯伯的話有一定道理！我們現在雖說和那些食堂沒攀上關係，可人人都想吃上放心蔬菜，這是無疑的，我們完全可以大膽地去試一試！”賀忠遠馬上又問：“怎麼試？”喬燕想了一會兒，才道：“將於取之，必先予之，他們現在不了解我們，我們可以主動讓他們了解！明天我們摘上十幾筐菜，送到他們食堂去，先讓他們品嚐一下我們蔬菜的品質和口味。等他們品嚐過後，我們才去向他們推銷，他們通過比較鑒賞，說不定就買了我們的蔬菜！”說完又問賀忠遠和賀小川，“大叔、小川哥，你們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