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張健還在鍋裏給喬燕留著飯,人卻不見了。她立即給張健打電話,張健才告訴她說,媽打電話說張恤不喝奶粉,哭得聲音都啞了,她什麼辦法都使遍了,就是哄不了張恤,他這就去把他們婆孫倆接回來。喬燕一聽這話,忽然清醒過來。想起奶奶剛才的話,深為自己給親人帶來的驚恐與不安而後悔。她想如果繼續追尋這事,還不知道母親和張健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尤其是給母親的打擊,一定不會比奶奶輕!她認真地想了想,決定事情到此為止。便對張健說:“老公,辛苦你了,快去吧,我在家裏等你!”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健去上班,張健媽在屋子裏給張恤換尿不濕,喬燕在廚房裏收拾碗筷——剛經曆了人生這場疾風暴雨,她不僅感到精神上有些疲憊,而且身體上也像剛剛才跑完一場馬拉鬆比賽,有些乏力和困頓,想在家裏休息一兩天。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篤篤篤”的敲門聲,聲音不高,卻很有節奏和耐心。喬燕以為張健忘了帶什麼東西,或把鑰匙丟在了屋子裏,於是一邊應聲:“你怎麼又回來了?”一邊跑過去開門。剛把門拉開,立即目瞪口呆——站在門外的不是別人,卻是母親。喬燕不由得驚喜地叫了起來:“媽,你怎麼來了?”

吳曉傑衝女兒笑了笑,一步跨進屋子,說:“我怎麼就不能來?”說完又問,“張恤呢?”話音剛落,張健媽便抱著張恤走了出來。吳曉傑急忙接了過去,剛想要去親他,孩子看了她兩眼,嘴唇一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吳曉傑便道:“狗東西,連外婆也不認了!”一邊說,一邊把孩子交給了張健媽。張健媽知道吳曉傑一大早趕來,一定是有什麼事對喬燕說,便對她們娘倆說了一聲:“你們聊吧,我抱他出去走一走!”

吳曉傑像是十分疲倦似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目光定定地看著喬燕沒說話。喬燕一時顯得有些局促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急忙用紙杯去飲水機裏接了一杯水來,端到吳曉傑麵前,說了聲:“媽,你喝水!”吳曉傑笑了笑,朝屋子裏看了看,才問:“張健上班去了?”喬燕機械地回答道:“剛走,要是你早來十分鍾,就碰得到他了!”吳曉傑嘴角呈現出一縷笑紋,看見喬燕還拘謹地站著,便又問:“你在幹什麼?”喬燕像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一樣說:“我剛把碗洗完,媽……”吳曉傑把目光落到喬燕身上:“那你站著幹什麼?”說罷,拍了拍身邊的沙發。

喬燕在吳曉傑身邊坐了下來。她在心裏猜測著,母親這位大忙人像位不速之客突然光臨,是不是昨天晚上自己對奶奶說的話被奶奶轉告給了她?她審視般地朝母親臉上看了又看,可什麼也沒看出來。她想直接問,可母親沒提起,她又怎麼好開口?想了半天,她才轉彎抹角地對吳曉傑問:“媽,你昨天晚上就回來了嗎?”吳曉傑理了一下鬢角旁的發絲,用平淡的語氣說:“今天天還沒亮就往家裏趕,回家聽奶奶說你也回到了城裏,怕你走了,我就趕過來看看!”喬燕馬上試探性地問:“媽,縣上今天有什麼公務活動?”吳曉傑嘴角牽出幾縷笑紋,對女兒道:“一定要有什麼公務活動,媽才能回來?”說到這兒,抓起喬燕一隻手,放到自己的手掌中一邊撫摸一邊說,“我今天可是專門抽時間回來陪我女兒的!”

一聽這話,喬燕更加堅信了奶奶把自己的事告訴了母親,一時有些慌亂起來。她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而母親兩眼看著她,也似乎有些不好開口的樣子,屋子裏的氣氛顯得有些壓抑和沉悶。過了半天,喬燕才看著母親沒話找話地說:“媽,你把頭發燙了?”吳曉傑笑了笑,說:“是呀,昨天去燙的,你說媽的頭發是燙了好看,還是不燙好看?”喬燕立即道:“都好看,媽。”吳曉傑像是不相信地看了女兒一眼,問:“真的嗎?”喬燕說:“真的,媽,我覺得你燙卷發顯得更幹練穩重,還有,你的鬢發往兩邊分,弧度彎得恰到好處,五官顯得更突出,看起來年輕多了!”剛說完又叫了起來,“媽,你別動,這裏有好幾根白發,我給你扯了!”說完正準備伸手扯,卻被吳曉傑一把拉住了,然後聽見她有些淒楚地說了一句:“算了,媽老了,它該白就要白,你扯得完?”喬燕一聽,心像被什麼戳了一下,隱隱地痛了起來,眼睛也濕潤了。她把手放了下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母親身邊靠了靠,像小時候那樣依偎在了吳曉傑身上。

見女兒依偎了過來,吳曉傑便也伸過一隻手,將她摟到了自己懷裏。此時,她也許覺得母女已經到了相互敞開胸懷的時候,可剛把那雙母鹿般溫柔的眼睛落到女兒臉上,驀然看見喬燕的一對眸子裏,早已汪了滿湖春水,便知道女兒已完全意識到了。她不由得在心裏歎息了一聲,輕輕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頭發,改變了話題,輕輕地問道:“你們過得怎麼樣?”喬燕知道母親問的是什麼,想也沒想便回答道:“很好,媽,他很愛我!”吳曉傑一聽女兒這話,顯得高興了一些,便道:“兩個人過得好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又坐了一會兒,吳曉傑大概也感到了屋子裏的壓抑,便從沙發上站起來,對喬燕說:“媽今天什麼也不做,連手機也關了,你陪媽到河邊散散心,怎麼樣?”喬燕一聽這話,知道了母親的心思,於是說:“行,媽!”說完恢複了過去調皮的樣子,對吳曉傑笑了一笑,“媽,你今天真有這個閑心了?”吳曉傑說:“難道媽就不該休息休息?”說完再不說什麼,挎了包就往外麵走。喬燕也挎了自己的包朝母親追了過去。

白天的濱河公園,沒有了晚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除了幾個晨練還沒回去的老頭老太太外,整個公園顯得非常空曠和靜謐。沒有風的侵襲,一江碧水光潔得像麵鏡子,倒映著藍天白雲和城市。兩年前,因為上遊和城市生活汙水的汙染,河水散發著一股臭味。這兩年通過環境治理,河水變清、變亮了,也沒了臭味。公園裏的常綠喬木也開始脫胎換骨,葉片閃出一種嫩綠的、油亮的光輝,一些性急的花頂起了一朵一朵的花蕾。空氣濕潤而芳香,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母女倆手挽著手,慢慢走著,真的像是什麼事都沒有,隻為著出來散散心。可是喬燕心裏明白,在母親表麵的安詳背後,蘊藏的是巨大的風暴,而自己也是一樣,不知道等待著的又是什麼。不過此時她不願意去想,隻覺得母親這樣牽著她的手,使她感到十分溫馨。

走到一個八角亭邊,吳曉傑像是走累了,對喬燕說:“歇歇吧!”喬燕聽了這話,說:“行,媽!”兩人走到亭子裏,在用木條做成的椅子上坐下。周圍一片寂靜,一隻黃嘴白肚黑背的鳥兒,在不遠的樹枝上大聲啼叫,似乎在呼朋引類。過了一會兒,吳曉傑從胸腔裏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看著女兒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盡管喬燕完全知道母親話裏的意思,她還是像嚇了一跳,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後才咬著牙對母親溫馴地點了點頭。吳曉傑一把將喬燕拉到自己懷裏緊緊攬著,仿佛會失去她似的,然後看著她問:“都知道了什麼?”喬燕從母親眼裏看見了柔情、關切、憐憫、期待、驚恐……她再次被母親的眼神感動了,決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一告訴母親。於是她努力控製著波濤般洶湧的情緒,從爺爺臨終前告訴她的話講起,再講到賀家灣吳芙蓉和賀勤二十多年前那場戀愛,以及自己的懷疑,一直講到昨天在吳芙蓉那兒得到的證實。話剛講完,眼淚倏地掉了下來。

在女兒講述的時候,吳曉傑什麼話也沒說,似乎隻是在耐心地扮演一個忠實的聽眾而已。當女兒哽咽著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的臉色才一下變了,嘴唇哆嗦著,一點也沒有了昔日幹練、穩重的女強人形象。她顫抖了半天,這才慢慢地俯下身在喬燕臉上不斷親著說:“對不起,孩子!不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有意瞞你,而是這些年,我們一直想讓你生活在一個安定的環境裏……”話還沒完,喬燕哽咽一聲:“我知道,媽!”吳曉傑把喬燕抱緊了一下,又說:“媽愛你,一直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喬燕沒等母親說完,又緊接著說了一句,仍是那句“我知道”。

吳曉傑見女兒回答的每句話,都是短短的“我知道”三個字,像是除了這三個字,世界上再沒有其他的話了,便有些生氣地說:“你還有不知道的!昨天晚上,你不是在問奶奶,爺爺把你抱回來時是什麼樣子嗎?現在媽就來回答你吧!爺爺把你抱到家裏時,你顯然已經餓壞了,隻知道哇哇大哭,哭得臉都紫了。爺爺慌了,急忙跑到商場裏買奶粉。吃飽喝足後,你在我的懷裏睡得很香甜,還不時咧開小嘴笑一下,我看著你那胖乎乎的小臉上露出的甜蜜的笑容,心裏就像融化了一般。你知道爺爺為什麼把你抱回來嗎?一是他是扶貧幹部,是做善事的,心軟,看見一條被遺棄的生命,怎麼能不救?二是那時我和你爸結婚已經五年了,兩個人一心投到事業上,也沒忙著要孩子。可你爺爺奶奶不知道我們的心思,還以為我們的身體有什麼問題,生不出孩子,看見你,爺爺想也沒想,便認定了你就是他孫女!可帶回你不久,單位體檢時才發現,我懷孕都快三個月了!那時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得正嚴格,我們又是公職人員,如果我們留下你,便意味著我得把肚子裏的孩子拿掉,如果我要讓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就意味著必須把你送出去!可把你往哪兒送?你可是一條生命,不是一隻小貓小狗,想送就送呀!看著你粉嫩的小臉,我們實在舍不得再把你送出去。我和你爸糾結了很久,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瞞著你爺爺奶奶,我去醫院做了人流。後來就一直采取避孕措施,因此媽這輩子……”

聽到這裏,喬燕突然緊緊抱著母親,動情地喊了一聲:“媽……”接著淚如泉湧,再也說不出話來了。長這麼大,她是第一次知道母親為了她,還打過自己肚子裏的胎兒,她怎麼會不感動呢?吳曉傑見女兒泣不成聲,立即拍著她說:“別哭,別哭……”可一邊說,一邊自己的眼淚也掉下來了。但她的控製力畢竟比喬燕要強,她掏出紙巾擦了擦眼淚,接著剛才的話說了下去:“你也許還想知道那個包你的繈褓裏還有什麼。我告訴你,我們當時也想從裏麵找出能證明你身世和出生時間的隻言片語,可是什麼也沒有。所以我們隻能把爺爺抱你來那天當作你的生日,你具體生在什麼時候,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但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我們愛你的心永遠沒有變!你還記得自己的小名嗎?喬吳一,爸爸媽媽的唯一……”說到這兒,吳曉傑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喬燕再也控製不住了,將臉在吳曉傑的懷裏擦了兩下,終於抬起頭,看著母親說了一聲:“媽,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我永遠是你女兒……”

吳曉傑沒等喬燕說下去,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然後把淚水強咽回肚裏,才愛撫著女兒的頭說:“不,孩子!媽雖然舍不得你,可媽不是自私鬼!媽知道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你現在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你要去認他們,這是你自己的事,媽決不反對!但你一輩子都要記住,我們永遠愛你……”她話沒說完,喬燕便又叫一聲:“媽,你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說完,母女緊緊抱在了一起。

過了一會兒,吳曉傑鬆開了女兒,對她說:“我現在給你一件東西,你好好收著吧!”喬燕忙從母親懷裏抬起頭來,問:“什麼東西?”吳曉傑拿過自己的包,從裏麵掏出一個用布包著的包裹來,遞給喬燕。喬燕顫抖著接過來,輕輕解開,是一個嬰兒繈褓、一件藍底碎花的的確良褂子。那嬰兒繈褓顯然是用舊衣服改成的,做工粗糙,顏色淡紅。喬燕一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手不由得又哆嗦起來。吳曉傑急忙按住她的手說:“這就是當時包你的繈褓,你奶奶一直壓到箱子底下,今早上我回來,才叫她找出來的!”

喬燕聽了這話,嘴唇一癟,又要哭出來的樣子。吳曉傑馬上說:“孩子,這是命運的安排!你從賀家灣那塊土地上來,想不到現在又回到了那片土地上,而且還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要不是老天爺成全,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說完又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別讓奶奶在家裏擔心!”聽了這話,喬燕站了起來,挽住母親的手往回走。在路過一隻垃圾箱時,喬燕忽然將手裏的繈褓扔了進去。吳曉傑忙叫了起來:“奶奶給你保存了這麼多年,你怎麼就把它給扔了?”一邊說,一邊撿起來,拍了拍,遞給喬燕,並附在她耳邊輕聲說,“留著吧,孩子!如果不是他們,你怎麼能來到這個世界上?”喬燕這才接過包裹,把它裝進了自己的挎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