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錢氏家難(3 / 3)

錢裔肅者,故侍禦岱孫,憲副時俊子也。岱罷官歸,家富於財,聲伎冠一邑。裔肅亦中順天乙卯舉人。諸孫中肅資獨饒。有女伎連璧者,故幸於侍禦,生一女矣,而被出。肅悅之,召歸,藏玉芝堂中三年,而家人不得知,與生一子,名祖彭,為縣庠生,其事始彰。萬曆丁巳,侍禦舉鄉飲,將登賓筵,一邑嘩然。監生顧大韶出檄文討其居鄉不法事,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錢)尚書(謙益)素不樂侍禦,口語亦藉藉。錢(裔肅)乃大懼,遽出連璧。已而侍禦死,憲副亦歿。諸兄弟皆惎裔肅,有為飛書告邑令楊鼎熙,言連璧事者,楊以諗尚書。尚書答曰,此帷箔中事,疑信相參。書似出匿名,盍姑藏弆之,當亦盛德事耶?有錢鬥者,尚書族子也。素傾險好利。裔肅以尚書相昵,故亦親之。遂交構其間,須三千金賕尚書。裔肅諾。鬥又邀其家人齎銀至家。鬥居城北,其鄰有徐錫策者,稱好事。詗得裔肅[img alt=\"\" src=\"..\/Images\/ad0016.png\" \/]賕事,遂訟言告人。銀未入尚書家,而跡已昭著不可掩。裔肅族人時傑者,又白之於巡按禦史。尚書亦唯唯,無所可否。於是其事鼎沸。時傑得賄,幾與尚書等。裔肅始以其事委尚書,出重賄,要萬全。已而尚書不甚為力,故怨之。裔肅諸弟又日以憲副故妓人納之尚書,裔肅不得已亦獻焉。凡什器之貴重者,錢鬥輩指名索取,以為尚書歡。是時撫吳為張公國維。尚書辛醜所取士也。以故府縣風靡,無不嚴重尚書者。裔肅所費既不貲,當事者姑以他事褫革,而置奸祖妾不問。邑人自此仄目尚書矣。

然則《河東君遺囑》所謂“手無三兩,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謂“奉族貴命,立索柳氏銀三千兩。有則生,無則死”,及趙管《揭》所謂“必要銀三千兩,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語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肅賕尚書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爐古玩價高者”,恐即指錢鬥向錢裔肅“指名索取,以為尚書歡”之貴重什器也。如此解釋,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陽說苑·甲編·過墟誌感》一書,雖為偽讬,但其中用語,可與《孝女揭》相參校者,如稱錢曾為“獸曾”之類是也。至劉寡婦以其家資全付與其婿錢生者,殆常熟風俗,婦人苟無親生之子,例以家資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錢朝鼎、錢曾等由是懷疑河東君以牧齋資財,盡付趙管夫婦,因而逼索特甚,致使“進退無門”,且叱管雲“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門”。故《過墟誌感》雖為偽托之書,於當時常熟風俗,仍有參考價值也。

複次,遵王與牧齋之關係,除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三二》及同治修《蘇州府誌·一百》本傳外,章式之(鈺)《錢遵王讀書敏求記校證》補輯類記所載《錢曾傳》,頗為詳盡,茲不備引,讀者可自取參閱。唯憶昔年寅恪旅居北京,與王觀堂(國維)先生同遊廠甸,見書攤上列有章氏此書。先生持之笑謂寅恪曰:“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書可以不做。”時市人擾攘,未及詳詢,究不知觀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記於此,以資談助。

又《家難事實》載嚴武伯(熊)《負心殺命錢曾公案》文雲:

竊聞恩莫深於知己,而錢財為下。罪莫大於負心,而殺命尤慘。牧齋錢公主海內詩文之柄五十餘年,同裏後學硯席侍側者,熊與錢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顏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寫身炙詐銀三十六兩。今月廿八日複誣傳族勢赫奕,同錢天章虎臨喪次,立逼柳夫人慘縊。亙古異變,宇宙奇聞。熊追感師恩,鳴鼓討賊。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訴,少效豫讓吞炭之意。

王漁洋《感舊集·一二》“嚴熊”條,盧見曾《補傳》雲: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鴻集》。

《小傳·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詩序》(可參陳壽祺《郎潛紀聞·八》“虞山錢宗伯下世”條)雲:

錢牧齋先生常顧餘於湖上,語及當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嚴生武伯者,縱橫跌蕩,其才未易當也。”後與武伯定交吳門,先生已撤琴瑟再閏矣。武伯身長八尺,眉宇軒軒,驟見之,或以為燕趙間俠客壯士也。酒酣以往,為言先生下世後,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糾合無賴,囂於先生愛妾之室,所謂河東君者,詬厲萬端,迫令自殺。武伯不勝其憤,鳴鼓草檄,以聲其罪。其人大慚,無所容。聆其言,坐客無不發上指者。嗚呼!何其壯哉!又一日飲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餘,相與辨論,往複不中意,武伯須髯盡張如蝟毛,欲擲鐵燈檠於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視而笑曰:“夜來真大醉也。”雖狂者之態固然乎?而其護師門如幹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龔鼎孳《定山堂集·四二·(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嚴武伯千裏命駕且為虞山先生義憤有古人之風於其歸占此送之七絕五首》雲:

清秋紈扇障西風,紅豆新詞映燭紅。扣策羊曇何限淚,一時沾灑月明中。

死生膠漆義誰陳,掛劍風期白首新。卻笑關弓巢卵事,當時原有受恩人。

河東才調擅風流,賭茗拈花是唱酬。一著到頭全不錯,瓣香齊拜絳雲樓。

高平門第冠烏衣,珠玉爭看彩筆飛。曾讀隱侯雌霓賦,至今三歎賞音稀。

君家嚴父似嚴光,一臥溪山歲月長。頭白故交零落盡,幾時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齋與嚴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誼,前已言及。晚歲與武伯尤為篤摯。觀上列材料並《有學集·三七·嚴宜人文氏哀辭(並序)》(此序前已引)、同書四八《題嚴武伯詩卷》及《再與嚴子論詩語》等篇,可知武伯之“為虞山先生義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縱橫跌蕩”“眉宇軒軒,如燕趙間俠客壯士”自是別具風格之人。故其與錢曾輩受恩於牧齋者同,而所以報之者迥異也。

《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一書中尚有嚴熊《致錢求赤書》一通雲:

往年牧翁身後,家難叢集,破巢毀卵,傷心慘目,孺貽世翁長厚素著,飲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遊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見名賢碩彥,罔不憐念之者。豈歸未逾月,仁兄首發大難,出揭噬臍,必欲斬絕牧齋先生之後,意何為耶?況仁兄此揭不過為索逋而起,手書曆曆,要挾在前,難免通國耳目。嗚呼!索逋如此,萬一事更有大於索逋者,仁兄又將何以處之乎?

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二六·錢裔僖傳》附族人《上安傳》略雲:

族人上安,原名孫愛,字孺貽。順時曾孫。性孤介。順治丙戌舉於鄉。父歿,蒙家難,必伸其意而後已。謁選除永城令。始至,人以為貴公子,不諳吏事。升大理評事,遂歸,閉戶不見一人,即子孫罕見之。

同書三二《錢孫保傳》雲:

錢孫保,字求赤。謙貞子,趙士春婿也。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龔鼎孳傳》略雲:

康熙元年諭部以侍郎補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禦史。三年遷刑部尚書。五年轉兵部。八年轉禮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據上列之材料,可知嚴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後,龔氏任職京師之際。而此時牧齋之從侄孫保,曾再發起向孫愛索逋之事。牧齋身後,其家況之悲慘如此,可哀也已!又曹秋嶽(溶)《靜惕堂集·四四·嚴武伯錢遵王至二首》,其二雲:

浮雲劫火動相妨,紅豆當年倚恨長。容我一瓻鴛水北,往來吹送白蘋香。

豈由於秋嶽之調解,後來武伯、遵王複言歸於好耶?俟考。據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總督郎憲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審語(俱見《河東君殉家難事實》),知此案懸擱“五月有餘”及郎廷佐追問,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陸奎、楊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細微之款項,而錢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東君一事,則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權勢及遵王之“錢神又能使鬼通天”(見《家難事實》歸莊《致錢遵王書》,並可參同書李習之(洊)《致錢黍穀大憲鹹亭禦史書》及《貽錢禦史第二書》,黍穀即朝鼎,事跡見上引《常昭合誌稿·二六》,鹹亭即延宅,事跡見同書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當日清廷地方漢奸豪霸之欺淩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見矣。

複次,河東君縊死之所,實在榮木樓,即舊日黃陶庵授讀孫愛之處(可參陸翼王輯《黃陶庵先生集·一六·和陶詩·和飲酒二十首序》所雲“辛巳杪冬客海虞榮木樓”,及陳樹惪輯《黃陶庵年譜》“崇禎十四年辛巳”條所雲“先生三十七歲,館虞山”等語)。徐芳《柳夫人小傳》等所謂“自取縷帛結項,死尚書側”,則齊東野人之語,不可信也。至若俞蛟《夢廠雜著》《齊東妄言·九·柳如是傳》等所言昭文縣署之事,其為妄謬,則更不足道矣。

《歸莊集·八·祭錢牧齋先生文》雲:

先生通籍五十餘年,而立朝無幾時,信蛾眉之見嫉,亦時會之不逢。抱濟世之略,而纖毫不得展,懷無涯之誌,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其性迂才拙,心壯頭童。先生喜其同誌,每商略慷慨,談宴從容。剖腸如雪,吐氣成虹。感時追往,忽複淚下淋浪,發豎髼鬆。窺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蓋。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齎誌以終。人誰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嗚呼!我獨悲其遇之窮。先生素不喜道學,故居家多恣意,不滿於輿論,而尤取怨於同宗。小子之初拜夫靈筵也,頗聞將廢匍匐之誼,而有意於興戎。哀孝子之在疚,方喪事之縱縱。雖報施之常,人情所同。顧大不伐喪,春秋之義。虐煢獨者,箕子所恫!聞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於名義,而渙然冰釋,逝者亦可自慰於幽宮。虞山崔崔,尚湖渢渢。去先生之恒幹,飆舉於雲中。哀文章之淪喪,熟能繼其高蹤?悲小子之失師,將遂底於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掛夫孤篷。入夏而苦賤患,就醫於練水之東。嚐馳問疾之使,報以吉而無凶。方和高詠以自慰(可參《有學集·一二·東澗集·上·贈歸玄恭八十二韻戲效玄恭體》及同書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序》),豈謂遂符兩楹之夢,忽崩千丈之鬆。嗚呼!手足不及啟,含斂不及視,小子抱痛於無窮。跪陳詞而薦酒,不知涕之何從。尚饗!

《南雷詩曆·二·八哀詩》之五《錢宗伯牧齋》雲: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自注:“問疾時事。宗伯臨歿,以三文潤筆抵喪葬之費,皆餘代草。”)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自注:“皆身後事。”)平生知己誰人是(自注:“應三四句。”),能不為公一泫然。(自注:“應五六句。”)

《定山堂詩集·一四·(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東夫人五律二首》,其一雲:

驚定重揮涕,蘭萎恰此辰。甘為齎誌事,應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蓮花悟後身。九原相見日,悲喜話綦巾。

其二雲:

豈少完人傳,如君論定稀。朱顏原獨立,白首果同歸。絕脰心方見,齊牢寵不非。可憐共命鳥,猶逐絳雲飛。

寅恪案:當時名流與牧齋素有交誼者,除黃、龔、歸三人外,如吳梅村者,必有追挽錢、柳之作,但今不見於吳氏集中。世傳《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後來所刪削者,由此亦可斷言矣。

錢泳《履園叢話·二四》“東澗老人墓”條雲:

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罵名千載。乃不及柳夫人削發投繯,忠於受翁也。嘉慶二十年間,錢塘陳雲伯(文述)為常熟令,訪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塚即在其西偏,竟無人為之表者。第聞受翁之後已絕,墓亦荒廢。餘為集刻蘇文忠書曰“東澗老人墓”五字碣,立於墓前。觀者莫不笑之。記査初白有詩雲,“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見《敬業堂集·一六·拂水山莊三首》之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信哉!

翁同龢《瓶廬詩稿·八·東澗老人墓》雲:

秋水堂安在,荒涼有墓田。孤墳我如是(自注:“墓與河東君鄰。”),獨樹古君遷。(自注:“柹一,尚是舊物。”)題碣誰摹宋(自注:“碑字集坡書。”),居人尚姓錢。爭來問遺事,欲說轉淒然。

鄧文如(之誠)君《骨董全編·骨董瑣記·七》“錢蒙叟墓”條雲:

常熟寶岩西三裏許,曰劉神濱。再西三裏,曰虎濱。兩濱適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園濱,錢牧齋墓在焉。有碣題“東澗老人墓”五字,集東坡書,字徑五六寸。嘉慶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絕矣。河東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莊,今為海藏寺。距劍門不遠,有古柏一,銀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錢、柳死後,有關考證之材料,故並錄之。草此稿竟,合掌說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繁瑣冗長,見笑君子。失明臏足,尚未聾啞。得成此書,乃天所假。臥榻沉思,然脂暝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