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惇《慟餘雜記》“東林緣起”條雲:
東林之局,始於神廟寵鄭貴妃,有母愛子抱之意,而一二賢者,杯蛇弓影,形諸章奏,乃神廟不加嚴譴,望風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競起,欲因以為名高,且欲結知東宮,以為厚利。
寅恪案:少時讀史見所述東林本末頗多,大抵與顧、史兩氏之言無甚差異。故僅擇錄一二條,聊見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廣征也。近歲偶檢《明史》,始悟昔人所論,隻從光宗與福王競爭皇位,即所謂“國本”開始,殊不足說明後來南都政局之演變,似有更上一層樓之必要,茲節錄《明史》最有關之材料於下。《明史·一一四·後妃傳·孝定李太後傳》略雲:
孝定李太後,神宗生母也,漷縣人,侍穆宗於裕邸。隆慶元年三月封貴妃。(神宗)即位,上尊號曰慈聖皇太後。舊製天子立,尊皇後為皇太後。若有生母稱太後者,則加徽號以別之。是時,太監馮保欲媚貴妃,因以並尊風大學士張居正下廷臣議。尊皇後(陳氏)曰仁聖皇太後(寅恪案:陳氏乃穆宗為裕王時之繼妃,隆慶元年冊為皇後。實神宗之嫡母也),貴妃曰慈聖皇太後,始無別矣。仁聖居慈慶宮,慈聖居慈寧宮。居正請太後視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宮。太後教帝頗嚴。帝事太後惟謹,而諸內臣奉太後旨者,往往挾持太過。帝嚐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內侍歌新聲,辭不能,取劍擊之。左右勸解,乃戲割其發。翼日太後聞,傳語居正具疏切諫,令為帝草《罪己禦劄》,又召帝長跪數其過。帝涕泣請改乃已。(萬曆)六年帝大婚,太後將返慈寧宮,敕居正曰:“吾不能視皇帝朝夕,先生親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納誨,終先帝憑幾之誼。”四十二年二月崩。後性嚴明,萬曆初政,委任張居正,綜核名實,幾於富強,後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冊立也,給事中薑應麟等疏請,被謫。太後聞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後問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後大怒曰:“爾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蓋內廷呼宮人曰都人,太後亦由宮人進,故雲。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請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鄭貴妃欲遲之明年,以祝太後誕為解。太後曰:“吾潞王亦可來上壽乎?”貴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書同卷《孝靖王太後傳》雲:
孝靖王太後,光宗生母也。初為慈寧宮宮人。年長矣,帝過慈寧,私幸之,有身。故事宮中承寵,必有賞賚,文書房內侍記年月及所賜以為驗。時帝諱之,故左右無言者。一日侍慈聖宴,語及之,帝不應。慈聖命取《內起居注》示帝,且好語曰:“吾老矣,猶未有孫,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貴,寧分差等耶?”(萬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為皇長子。既而鄭貴妃生皇三子,進封皇貴妃,而恭妃不進封。二十九年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孫生,加慈聖徽號,始進封皇貴妃。三十九年病革,光宗請旨得往省,宮門猶閉,抉鑰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書一百二十《諸王傳·潞簡王翊鏐傳》略雲:
潞簡王翊鏐,穆宗第四子。隆慶二年生,生四歲而封。萬曆十七年之藩衛輝。初,翊鏐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莊遍畿內。比之藩,悉以還官,遂以內臣司之。皇店皇莊自此益侈。翊鏐居藩,多請贍田食鹽,無不應者。其後福藩遂緣為故事。景王(載圳)就藩時,賜予概裁省,楚地曠,多閑田。詔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萬頃,部臣無以難。至福王常洵之國,版籍更定,民力益絀,尺寸皆奪之民間,海內騷然。論者推原事始,頗以翊鏐為口實雲。翊鏐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後賊躪中州,常淓流寓於杭,順治二年六月降於我大清。
同書同卷《福恭王常洵傳》略雲: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後無子,王妃生長子,是為光宗。常洵次之,母鄭貴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貴妃謀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竄謫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厭苦之。(萬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禎)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襲封。明年三月,京師失守,由崧與潞王常淓,俱避賊至淮安。四月,鳳陽總督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稱監國。壬寅自立於南京,偽號弘光。由崧性暗弱,湛於酒色聲伎,委任士英及士英黨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報私憾為事。未幾有王之明者,詐稱莊烈帝太子,下之獄。又有婦童氏,自稱由崧妃,亦下獄。於是中外嘩然。明年三月,寧南侯左良玉舉兵武昌,以救太子,誅士英為名,順流東下。阮大铖、黃得功等帥師禦之,而我大清兵以是年五月己醜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蓋趨得功軍也。癸巳,由崧至蕪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執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歸京師。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後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後之宮人。李太後亦是宮人出身。光宗生母與福王常洵生母,雖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遠勝於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為太子,純由其祖母李太後之壓力使然。李太後享年頗長,故光宗遂能維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為福王所替代。潞王翊鏐亦李太後所生,與光宗血親最近。由是言之,東林者,李太後之黨也。嗣潞王常淓之親祖母即李太後。此東林所以必需擁戴之以與福王由崧相抵抗。斯曆史背景,恩怨係統,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為人,或優於由崧。然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其賢不肖,外人甚難察知。就昔時繼承權論,自當以親疏為標準。由崧之血統,與熹宗、思宗共出於神宗。常淓之血統與熹宗思宗共出於穆宗。故兩者相較,常淓之皇帝繼承權,較由崧疏遠一級。據是言之,馬、阮之擁立由崧,實為合法。東林諸賢往往有認王之明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繼承權不及由崧之合法歟?至認童氏為真福王繼妃者,蓋欲借此轉證弘光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參舊題婁東梅村野史《鹿樵紀聞·上》“兩太子”條及“兩疑案”條所載:“野史氏曰:餘聞大悲初稱崇禎帝,又稱齊王,繼複稱神宗子,因宮闈有隙,寄育民間,長而為僧。其言詭誕不足信,然知其決非妖僧也。童氏之為繼妃,為司寢,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決非周王婦,與福王全無瓜葛也。餘姚黃宗羲、桐城錢秉鐙,皆以福王為李伴讀,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當時譏刺詩有:‘隆準幾曾生大耳,可哀猶自唱無愁。白門半載迷朱李,青史千年紀馬牛。’說者又謂東林複社之事,深憾馬、阮,故造此謗,似矣。然觀童氏之哭求一見而不可得,後之人猶不能無疑焉。”)昔年嚐見王船山之書,痛詆曹子建,以為陳思王之詩文皆其門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發此怪論。後來細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賢者,其著述亦甚豐富,倘詳悉檢察稽考,其中當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門客書傭代為者。薑齋指桑罵槐,殆由於此耶?然則常淓果優於由崧與否,猶待證實。東林愛憎之口,未必盡可信據。《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一年(七律)》雲:
一年天子小朝廷,遺恨虛傳覆典刑。豈有庭花歌後閣,也無杯酒勸長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麵呼風蜮鬼靈。(寅恪案:“蜮”錢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隨京洛盡,尚流餘毒螫丹青。
牧齋此詩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辭,但亦應取與東林黨人之記載,以由崧為天下之惡皆歸焉者,參互比較,求一平允之論也。《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一年》詩批雲:
金陵一年,久將滅沒,存此作詩史可也。
然則,梨洲以牧齋此律為詩史,則其意亦不盡以弘光為非,可以窺見矣。又關於阮大铖、王鐸二人,就鄙見所及,略述數語。圓海人品,史有定評,不待多論。往歲讀《詠懷堂集》,頗喜之,以為可與嚴惟中之《鈐山》,王修微之《樾館》兩集,同是有明一代詩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諸劇本中,《燕子箋》《春燈謎》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張岱《石匱書後集·四八·阮大铖傳》引羅萬象奏言“大铖實未知兵,恐《燕子箋》《春燈謎》未見枕上之陰符而袖中之黃石也”,亦足證當日阮氏兩劇本盛行,故萬象據以為言。又夏燮《明通鑒·附編·一·附記·一·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順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條雲:“阮大铖以烏絲闌寫己所作《燕子箋》雜劇進之。歲將暮,兵報迭至。王一日在宮,愀然不樂。中官韓讚周請其故。王曰:‘梨園殊少佳者。’讚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時宮中楹句有:‘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旁注:東閣大學士王鐸奉敕書雲。”亦可旁證圓海之戲劇,覺斯之書法俱為當時之絕藝也。)其痛陳錯認之意,情辭可憫。此固文人文過飾非之伎倆,但東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絕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亂”為言,遂釀成仇怨報複之舉動,國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夫天啟亂政,應以朱由校、魏忠賢為魁首,集之不過趨勢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別主附,輕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當從末減。黃梨洲乃明清之際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於傳統之教訓,不敢作怨懟司馬氏之王偉元,而斤斤計較,集矢於圓海,斯殆時代限人之一例歟?(寅恪檢《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雜誌》中“阮圓海之意”條雲:“圓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璫亦無實指,持論太苛,釀成奇禍,不可謂非君子之過。阮之阿璫,原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為楊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賢,同為通內。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璫,烏能免其反擊乎?”存古之論,頗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應刪去,蓋寫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語而衍也。)後來永曆延平傾覆亡逝,太衝撰《明夷待訪錄》,自命為殷箕子,雖不同於嵇延祖,但以清聖祖比周武王,豈不愧對“關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覺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藝術家。牧齋為王氏作墓誌銘盛稱其書法,而有關政治諸事多從省略,不僅為之諱,亦以王氏之所長實在於此故也。(見《有學集·三十·故宮保大學士孟津王公墓誌銘》。)當崇禎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終日之時,錢、王二人同時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國治軍以振危亡之局,誠可歎可笑也。《清史稿·四·世祖本紀》雲:
(順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鐸師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學士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錢二人,俱是當時藝術文學大家。太平之世,固為潤色鴻業之高才,但危亡之時,則舍迎降敵師外,恐別無見長之處。崇禎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謂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則得其所矣。茲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負盛名,覺斯果位躋宰輔,牧齋終未列揆席,蓋亦有特殊理由。《國榷·一百零一》“崇禎十七年五月”條雲:
癸巳,南京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薑曰廣,前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王鐸並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直文淵閣。時,同推前禮部右侍郎陳子壯、少詹事黃道周、右庶子徐汧,而監國故與鐸有舊。
同書同卷“崇禎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條雲:
王庸、王無黨世授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俱大學士王鐸子。以舟渡慈鑾也。
據此,覺斯之得為宰相,由於與由崧有舊。牧齋之不得為宰相,由於與東林即主立潞王常淓者有關。大悲之獄,牧齋亦被牽連(見《鹿樵紀聞·上》“福王”條下,《國榷·一百零三》“崇禎十七年甲申十二月丙寅”條,《小腆紀年附考·八》“順治元年甲申十二月己巳明下狂僧大悲於鎮撫司”條及同書九“順治二年乙酉二月癸未明僧大悲伏誅”條並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大略》中“妖僧大悲”條等),故知李太後光宗之黨與鄭貴妃福王之黨,其分野恩怨始終不變。牧齋之未躋宰輔乃佛教“中陰身錯投母胎”,如《西遊記》小說之豬八戒,即是其例。聾騃道人(見金氏《錢牧齋先生年譜》首)往往以老歸空門自許,倘亦通解此妙諦耶?
第三章引《玉台畫史》載黃媛介畫扇題有“甲申夏日寫於東山閣”之語,因論皆令作畫之際似在崇禎十七年首夏,河東君將偕牧齋自常熟往南京翊戴弘光之時。茲更據《國榷·一百零一》“崇禎十七年四月”條略雲:
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於邵伯鎮。
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磯。
丁亥(卅日)福王次龍江關。
“五月”條略雲:
庚寅(初三日)福王監國。
壬寅(十五日)監國福王即皇帝位於武英殿。
“六月”條雲:
壬戌(初六日)錢謙益為南京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
同書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禮部尚書”欄載:
甲申昆山顧錫疇□□□□進士,五月任,署吏部。
《弘光實錄鈔·一》“崇禎十七年甲申”條略雲:
(五月)乙卯召陳子壯為禮部尚書。
(六月)辛酉起錢謙益協理詹事府事,禮部尚書。
(六月)丙子禮部尚書顧錫疇上言,刻期進取。
同書二“崇禎十七年甲申”條雲:
(九月)甲辰起黃道周為禮部尚書,兼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事。
同書三“弘光元年乙酉”條雲:
(二月)己巳禮部尚書顧錫疇致仕,以錢謙益代之。
《明史·二五五·黃道周傳》略雲:
福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
綜合推計之,則錢、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時間,當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後。(見下引臥子“薦舉人才疏”批語。)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與黃道周被迫之情勢相同,亦未可知。考當時原任禮部尚書為顧錫疇,顧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齋乃補其原任實缺。所以不以石齋補顧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誌已堅,借故出都,馬、阮輩知之甚審,遂不以黃而以錢代顧。至牧齋是否在此以前獨往南京,然後還家坐待新命,尚俟詳檢。據《明季稗史初編·一四》夏允彝《幸存錄》雲:“錢謙益雖家居,往來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則牧齋似曾至金陵,謀立潞王也。餘見下所論。關於錢、柳同往南京事,舊籍有涉及此時之記載,茲擇引數條,略辨之於下。《鹿樵紀聞·上》(參趙祖銘《國朝文獻邁古錄·二十》)略雲:
先是錢謙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馬,插裝雉尾,作昭君出塞狀。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編·一六》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雜誌”條(參《南明野史·上》“起錢謙益陳子壯轉黃道周各禮部尚書”條等)雲:
錢謙益家妓為妻者柳隱,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如明妃出塞狀。(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裝束,可參一九五七年《戲劇報》第十期封麵《尚小雲漢明妃圖》。)
《牧齋遺事》雲:
弘光僭立,牧翁應召,柳夫人從之。道出丹陽,同車攜手,或令柳策蹇驢,而己隨其後。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邑中遂傳錢令柳扮昭君妝,炫煌道路。籲!眾口固可畏也。
然則,錢、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陽時得意忘形,偶一作此遊戲亦有可能,遂致眾口訛傳,仇人怨家借為詆誚之資。遺事之言,最為近情。其他如吳、夏諸書所記,殊不足信也。噫!當揚州危急之時,牧齋自請督師,河東君應可隨行。然弘光不許牧齋作韓世忠(見錢曾《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雞人(七律)》“刺閨痛惜飛章罷”句下自注雲:“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故河東君雖願作梁紅玉而不能。迨南都傾覆之後,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亦可偕行,但終留江南。故河東君雖可作漢明妃而不願。其未能作梁紅玉誠是遺憾。但不願為王昭君,殊堪欽服也。又檢林時對《荷牐叢談·三》“鼎甲不足貴”條雲:
吳偉業辛未會元榜眼,薄有才名,詩詞佳甚。然與人言,如夢語囈語,多不可了。餘久知其謎心。鼎革後,投入土撫國寶幕,執贄為門生,受其題薦,複入詞林。未有子,多攜姬妾以往。滿人詗知,以拜謁為名,直造內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歸。又以錢糧奏銷一案,褫職,慚憤而死。所謂身名交敗,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語過偏,未可盡信,然借此亦得窺見當建州入關之初,北京漢族士大夫受其淩辱之情況。河東君之獨留南中,固由於心懷複楚報韓之誌業,但其人聰明絕世,似亦懸知繭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狀歟?
自崇禎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歲月,實河東君一生最榮顯之時間也。牧齋《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之二“幾曾銀浦(“浦”似應作“漢”)共仙槎”句,蓋惜河東君得意之時間甚短也。關於此時間涉及河東君者亦有數事,茲略述之於下。
計六奇《明季北略·二四·五朝大事總論》中《門戶大略》“韓錢王鄒才既相伯仲”條(參《南明野史·上》“起錢謙益陳子壯轉黃道周各禮部尚書”條等)雲:
錢(謙益)聲色自娛,末路失節,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為奉酒。阮贈以珠冠一頂,價值千金。錢令柳姬謝阮,且命移席近阮。其醜狀令人欲嘔。嗟乎!相鼠有體,錢胡獨不之聞?
寅恪案:前引談孺木之言謂“謙益覬相位,日逢馬、阮意遊宴,聞者鄙之”。牧齋與馬、阮遊宴,自是當然之事。頗疑錢、阮二人遊宴尤密,蓋兩人皆是當日文學天才,氣類相近故也。牧齋既與圓海遊宴,河東君自多參預,此亦情勢所必至。圓海乃當日編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紀聞·上》“馬阮始末”條雲:
諸公故聞其有《春燈謎》《燕子箋》諸劇本,問能自度曲否?即起執板,頓足而唱,諸公多北人,不省吳音,則改唱弋陽腔,諸公於是點頭稱善曰:“阮君真才子。”